“雜貨屋”的五樓是個幽靜的地方。面向中庭的回廊一側,窗戶大多是緊閉的,隻有北面的幾張茶桌前有人在窗邊欣賞樓下的歌舞與人來人往。通向東邊包廂的過道處則極其注重安靜的氛圍與客人的隐私,袅袅上升的熏香與一道道厚重的藏青色帷幕,似乎有意将這塊地方與樓下的絲竹紛擾隔絕開來。
一名侍者在前面帶路,領着左伊穿過門廳往包廂走去。打扮俗麗的妓女站在帷幕後面用動情的眼神勾搭着來客。兩個剛剛進入包廂的男人警惕地走回門邊,将門用力關上。
侍者帶着左伊一直朝過道的最裡邊走去。
左伊之前到過五樓,聽說這裡有厲害的占蔔師能幫人預知未來,所以特意上來開開眼界。
占蔔師戴着黑紅色的狐狸面罩坐在西側閣樓的帷帳之中。他面前的桌上擺放着香爐和一隻淺淺的盛有清水的水晶盤。左伊走進去的時候,他站起身很有禮貌地左手斜貼胸前,右手橫于腰後,向客人微鞠一躬行禮。占蔔師個頭不高,身體有些發福,跟左伊想象中的占蔔師的樣子相差甚遠,更像個雜耍藝人或者賣肉的屠夫。
他伸出手示意左伊坐下。這是一隻短胖且并不年輕的手。
“你什麼也不用說,”占蔔師的嗓音低沉而嘶啞,像砂皮研磨金屬發出的聲響,“讓我來告訴你你想知道什麼。”
這話勾起了左伊的興趣,或許他不該以貌取人。
占蔔師拿出拇指大的小瓷瓶,将裡面的一滴深藍色液體倒入水晶盤中。原本清澈的一盤水開始瞬息變幻。
他将水晶盤推向左伊,對他說:“人的欲望延伸出未來,未來卻不一定滿足欲望。現在看着它,想你所想。我會告訴你答案。”
左伊猶豫了片刻。他瞥了眼水晶盤中的液體,裡面已經變成了墨藍發黑的顔色,液體的表面似乎還漂浮着若有若無的絢麗色彩。
左伊看向安然坐于對面的占蔔師,看着那人神态自若、耐心等待的神情。左伊笑了,決定一試。
他早在進來前就已經想好了要問的問題。此刻,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女人——他那苛求一切、刁鑽冷漠的母親,他想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她。他有個壞消息要轉告給她。左伊将其他細枝末葉的思緒全部斬斷,僅留這一念頭,随後看向面前的水晶盤。
那盤黑色的液體又開始出現多彩鮮明的顔色。一輪輪的紅、黃、綠色在黑得發亮的液面上快速轉動,交融,更替,形成一個漩渦。一個吸人意識的漩渦。
“什麼才是你真正想要的?”陌生的聲音在他耳中不停地問。
“不是這個,不是它。”那聲音說。
他腦海中母親的面容被強行抽走,他卻無法阻止。
“什麼才是你真正想知道的?”它又問。
有人侵入了他的意識,像翻閱書籍那樣翻閱着他腦海中蹦出的雜亂記憶。左伊此時已經明白過來。他想要閉上眼睛,将自己從蠱惑人心的漩渦中拔出。然而,他的意識越強烈,越活躍,暴露出來的記憶畫面也越多!
什麼才是我心底的欲望?左伊也好奇地問自己。
他的腦海裡閃過一些兒時的畫面:他在父母之間輾轉,他和父親争吵,他駕着幽影魔車永遠離開了家……這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左伊想,我根本沒有什麼執念和欲望。
突然,他眼前浮現出一個陰暗潮濕如地洞般的地方,懸浮在空中的綠色鬼火閃爍不定,鏽迹斑斑的牢籠排列成行,腐爛的屍骨在裡面爬動,呻吟。他徘徊在狹長而陡峭的石壁通道中焦急等待,一個身影踏着石階向他走來……這些畫面不受控制地跳入他的腦海,畫面連接成細碎的片段,覆蓋了他眼前水晶盤裡不停轉動的彩色漩渦。
不能再想下去!
左伊揮手打翻了水晶盤,裡面的黑色液體從桌面流淌鋪開,滴落到花紋暗淡的舊地毯上,像一灘泥水。
這時,占蔔師說話了,沙啞的聲音娓娓道來:“你思念一個女人,你敬仰的女人。你愛她勝過愛你的父母。你看到她的疲憊不堪,看到她眼裡的愧疚和對你的愛。你對她有過承諾。如果我說對了,就把錢放在桌上,我們可以開始了。”
左伊沒有去掏錢袋,而是把手伸向了腰後。他的匕首藏在那裡。
“讀心術,加欲望水。好蹩腳的占蔔。”左伊譏諷道,“我不會付錢的。”
占蔔師笑了,他的半張臉隐藏在面罩之下,但是左伊能看到他上揚的嘴角和自信的眼睛。他的小把戲被人當場揭穿,他卻不羞也不惱。
“你殺不了我的,你還太年輕。年輕人不該沖動,容易喪命。”
占蔔師一字一頓地警告左伊。
左伊不知道對面坐着的人究竟是什麼來路,他确實沒把握殺得了他。
“你偷窺了我的秘密。”
“我偷窺過很多人的秘密,也讓很多人為他們的秘密付出過代價。但是我不打算害你,你是個窮小子,我從你身上賺不到幾個錢,你甚至不打算支付我今天的占蔔費。”占蔔師呶着嘴搖搖頭,“有人托我從你身上尋找一些答案。”
“誰?”
占蔔師繼續搖頭,“我不能說。”
接着,他還好心地向左伊解釋:這世上本就不存在什麼真正的占蔔,除了焰隐河裡那群吝啬的精靈外,沒有什麼魔法是可以預知未來的。
左伊還是不打算放過他。
當天夜裡,左伊跟蹤了這個占蔔師,想趁着夜色将他除掉。他知道的秘密太重要了。哪怕這個占蔔師并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她又是誰,讓這人活着也會是個隐患。然而,沒等左伊找到合适的機會下手,占蔔師很快就運用隐蹤術擺脫了他。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魔法。左伊不敢相信還有人會這種失傳多年的法術。
或許靠偷襲,他也殺不了這個占蔔老頭。
後面的日子裡,這個占蔔師果然沒再來過酒樓。之後又有别的所謂的“占蔔師”來到五樓的西側閣樓給人占蔔,卻也不是那個聲音沙啞的老頭。想到他,左伊的心裡總是不安,自己那時太疏忽大意了。
陌生人已經在包廂内等候多時了。
他是個相貌平平但舉止優雅的男人,一身青白色的錦緞,可見出身不低。包廂裡設有屏風隔斷,内有卧榻,外側擺着一張茶桌。左伊進去的時候,陌生人正坐在桌邊獨自喝酒。
侍者為他們輕輕關上了門。
左伊等到門外的人走遠後才開口:“我不記得朗汀宗拓有你這麼個手下。”
陌生人擡頭,把手裡的酒杯擱在一邊。
“我隻是朗汀家的一位朋友。護岩不在,所以朗汀大人托我過來。聽說護岩和你很不對付啊,他覺得由我來向你傳話更合适。”
“護岩不過是條家犬,我不跟奉命行事的人計較。”左伊走到桌前,為自己倒了一杯酒,“說吧,朗汀大人又想要我做什麼?”
“在傳達朗汀家的指令前,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替他們賣命。”陌生人饒有興趣地問。
左伊笑了,眼神明銳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