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晚了還給我編發做什麼,都要回去了。”
帕蒂齊香連忙拉住依曼的手,她心事重重,連連歎氣,胸口像積郁了許多煩惱。
“過會兒,你還要見個人,把頭發紮好。”帕蒂齊香端來洗臉的水盆,“默禮還記得嗎?肅昀的外公。”
“記得,總管大人。”依曼的語氣變冷,她讨厭母親壓着心事卻不肯明說的樣子。
“他來了。這封信是他親自交給我的。他說辦完一些事情後就過來看看你。”
“你是說,他到這家酒樓來了?”
“是的。”
依曼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感受到了無法言喻的卑微和屈辱,這種感覺比被那些肮髒的客人當衆戲弄還要糟糕。她為了生存,為了她的母親,做了玷污自己姓氏和血統的事,以為這隻是個藏在陰暗處的秘密,卻不想這個所謂的秘密早已經曝曬在太陽底下,供他人嘲笑。她母親剛才還滿懷嘲諷地跟她議論夏維娅的是非,她們有什麼資格?也許這個時候,在别處的帕蒂家的人也在議論她,說她如何自甘堕落地在千裡之外的邊陲小鎮成了一個妓女。舞娘,妓女,在那些人眼裡這兩者能有什麼區别?她要如何出席幾天後的那場繼承人晚宴?她該以什麼樣的心态重新踏入那扇主堡大門?她又有什麼臉面站在帕蒂雪芙跟前,看着她的眼睛說自己沒有辱沒家族的榮譽?
齊香發現她不對勁,想明白原因後,極力安慰她:“你在這裡跳舞,老夫人早就知道了。默禮說這不怪我們,你也是身不由己。他們決定隐瞞這件事,帕蒂家的其他人都不知道。”
“老夫人早就知道……”
“默禮還帶來了好消息,”帕蒂齊香拉着她的手,眼裡滿是興奮與希冀,“等繼承人晚宴結束後,你哥哥會獲得原本屬于帕蒂卡卡家的封地,西埃城。她叔叔藍狄失蹤了這麼久,那地方後來一直由霍北代管。不過,比起血緣親疏,我們可比霍北一家更有資格繼承西埃。他們可别妄想趁着我們落魄就拿走本該屬于我們的家産,還是你哥哥提前考慮到了。而且,老夫人還打算幫休倫說門親事,讓你哥哥娶北殷馥的侄女,也就是北殷杜蘅的女兒為妻。身份血統就不用說了。她父親當年還活着的時候,在南聯盟的威望非常高,也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傳奇人物了。我想,我想他的女兒比起帕蒂家那幾個适齡的女孩兒不知要好到哪兒去了。”
“這是個好消息。”
“對啊,我們以後再也不用住這種地方了。休倫會成為領主,一切都會變好的。”
依曼看着母親欣喜的樣子,想為她高興,卻又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她現在充滿了困惑——帕蒂雪芙的賞賜,帕蒂雪芙對他們家突然轉變的态度。而且,西埃城說到底是帕蒂卡卡和斯木家的領地。休倫平日裡跟斯木一家走得這麼近,斯木是否知道?
她沒有立刻将心中的疑問抛出來,像是生怕打攪到帕蒂齊香的美夢一樣。依曼想,母親她現在一定開始憧憬着回到那種錦衣玉食的生活了吧。如果真像帕蒂雪芙承諾的那樣,依曼也終于可以抛下這些年經曆過的不堪,重新開始。
“默禮還對我說,老夫人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我原本不是很想答應,開始時也有些反對……為什麼非要找我家依曼不找别人?但是……我們這次能重新回去真的很不容易,總要為老夫人出一份力,表表忠心,你懂的吧……到時候默禮會詳細告訴你要怎麼做。”
帕蒂齊香這番話說得很不自然,有點語無倫次。依曼太了解自己的母親了,也知道她心虛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什麼任務?”
“你也知道我們帕蒂家有些不比從前了……你還小,我們又生活在這種地方,身邊都是些無賴貧民,你也不會知道。但确實是這樣。我小時候那會兒,家族人丁興旺,南聯盟各個領主都對我們馬首是瞻。老太太是晨國公主,焰隐王室又跟我們黑系世代交好,西邊還有三支雇傭軍效力……看看現在,到處都是黑魔法,對抗帕蒂家的噬靈者也越聚越多,我們黑系又叛亂過兩次。火焰樹熄了有多少年了?二十年該有了吧……夏維娅都這麼大了,帕蒂成實發瘋的時候,她可能才兩三歲。點燃火焰樹的人死後,火焰也就跟着熄滅了。有些家族也就不像過去那樣效忠我們了。所以啊,有一件要緊事。也不知道默禮從哪裡得來的消息——說是焰隐的安薩王室正在秘密勾結南聯盟的一些家族,暗地裡支持噬靈者,想要集結這夥人來對付我們。首先需要有人查證這個消息,如果是真的,還需要挖出一些具體的信息來,默禮他們才好作出應對。”
帕蒂齊香拉起依曼的雙手,拍拍她的手背,鄭重地對她說:
“老夫人希望你到焰隐去一趟,最好是以舞姬的身份,接近安薩王室的人,隻要套取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就能回來了。這種事情沒有比自己人去做更可靠的了。”
“所以就選了我?”
“老夫人一直就很欣賞你,以前在我面前總誇你。她知道在帕蒂家除了你也找不到别的女孩能辦這樣的事了。而且,你從小就離開永夏地,身份也更保密一些。”
“可是在這裡,我們和斯木走得這麼近……”
“都安排好了,默禮已經派人為你計劃好了一切,别人不會查出來的。”
“整件事情他們已經安排好了?默禮什麼時候開始聯系你的,媽媽?”
“沒多長時間……炎月的時候。”
“炎月?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依曼站起身,她不敢相信這樣重要的事情,她的母親居然在過去三個月裡都對她隻字未提。她不明白母親為什麼要瞞着她。
“那時候,默禮寫信過來,詢問我們現在的狀況,他在信裡沒有提繼承人晚宴的事,隻簡單地問了問你和休倫的情況,也說了些帕蒂家的處境。後來是休倫回的信,他說沒有必要把這件事告訴你,萬一老夫人沒打算讓我們回永夏地,讓你空歡喜一場。”
“休倫讓你不要告訴我?”
事情遠沒有母親說的那樣簡單,依曼不相信時隔幾年後默禮給他們寫信,隻是為了詢問他們過得好不好。帕蒂雪芙早已經知道她在酒樓裡跳舞,為什麼還要問?
“媽媽,你和休倫到底瞞了我什麼?”
依曼拆開桌上帕蒂家寄來的信,她母親已經打開過了。這封信并不像她之前想象的那樣隻是一封普通的邀請函,實際上,帕蒂雪芙寫了滿滿三頁:
“齊香,我的孩子,沒有什麼能比你再次回歸帕蒂家更讓我高興的了,知道兩個孩子安好讓我感到寬慰,我也對你丈夫的失蹤而難過……
……這些年,我始終記挂着休倫和依曼,我也曾經幾次暗中派人去尋找你們,希望确保兩個孩子在異地他鄉得以平安……我知道你們在浮厘鎮,那不是一個好去處,但是最讓我痛心的是你們選擇跟藍介、弘兖的孩子們待在一起。上天作證,卡卡和斯木的冥頑不化與邪惡已經浸染了他們的本性,即使我多年的苦心教導與訓誡也無能為力。你應該還記得他們做過的事情。他們不但抹黑着帕蒂家的名聲,還肆無忌憚地挑唆家族裡的其他人,肅昀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曾經是多麼聽話的孩子。所以,我讓默禮給你寫信,休倫和依曼已經長大,他們應該回到永夏來……
……你應該知道在依曼小的時候,我就為她做好的安排。祁川家族一直以來都是我們在南聯盟最忠實的朋友,他的兒子們也個個優秀出挑。若不是萬不得已,我絕不會接受這樣的提議。但是,我和默禮不得不承認依曼确實是最好的人選。你們願意為家族做出這樣的貢獻讓我欽佩、感激,我也打算對這一切向你們做出回報。雖然休倫之前的行為讓我氣憤,但事已至此,關于他跟北殷家那個女孩的事,我會盡力勸服她的叔叔,給予那女孩足夠的體面……”
帕蒂雪芙在後面還提到了繼承人晚宴的安排,提到了一些依曼知道和不知道的人名,提到了她将親自前往石像半島去接私生子一家……依曼全身冰冷,後面那大段大段的字在她眼裡成了一堆無用的黑色符号。
“老夫人在裡面寫的一些話,我有點看不懂啊,媽媽。”
“依曼,我就是不想瞞你,才催促你看一看這封信的。我知道的剛才都跟你說了,其餘的就都在這封信裡了。老太太以前确實跟我提議過,要把你嫁到祁川家去,但現在真的不是時候。你不是正跟盧揚家的那個侍衛長要好嗎?休倫有他的打算,等我們拿到藍狄的那塊封地,再……”
“别說了,媽媽。别再說了。”依曼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無力。她實在無法去聽母親的解釋,那些話每一句都像刮心的刀片。
帕蒂齊香走到梳妝桌前的椅子邊坐下,她眼神飄忽,有些唯唯諾諾。她的兒女都已經長大了,開始各有各的心思。當依曼第一次在外登台跳舞的時候,她确實對女兒充滿了愧疚。可這就是女人的命運,不是嗎?她沒能嫁得一個好丈夫,依曼也沒能攤上一個好父親,她隻有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休倫身上。她總不好叫休倫也去酒樓裡抛頭露面,毀了他的前程。
依曼走到窗邊。換裝室的窗戶很窄很小,布滿了肮髒的黑斑。她找來一根木棍将窗戶撐開。
雨已經停了。清新寒涼的空氣撲面而來。
祁川家。她原本可以嫁去祁川家的。這個家族的先祖曾經與帕蒂家并肩作戰,打敗了坦氏族的黑魔法軍團,建立起了南聯盟。這個家族的人裡面有一半都流着帕蒂家的血,兩家人世代通婚,世代都是至交。原來老太太早就為她想好了出路的。
此刻,換裝室外面的聲音特别嘈雜,她跟齊香都緘默不語,隻是聽着外面的夥計在為一點小事相互指責咒罵,聽着晃動的木桶濺出了水,竹筐裡的瓷碗碰撞出聲。這些都讓依曼想到了關于祁川家木偶人的故事。外面的那些人,依曼輕蔑地想,那些有血有肉的軀體,會說,會笑,會謾罵,也不過是一群被人擺布的傀儡。他們活着的每一天都已經被設定好了,不需要思考,也無力去改變既定的軌迹,一切隻用按吩咐照做,就像四肢被穿過的引線操縱着的木偶一樣。可是誰又敢說自己就是那個提線的木偶師呢,或許木偶師的身上也早已被貫穿了無數繩線,身後站着更強大的提線人。
“依曼……”齊香開口了,她受不了這種沉默,還想對女兒說些什麼。
有人在外面敲門,打斷了她。
齊香與依曼對視了一眼,站起身走過去開門。
門口站着的是默禮的随從。他和齊香之前已經見過面。隻聽他在外面低聲說道:“夫人,總管大人來了。”
随從退到邊上,一個披着鬥篷,看不清臉的高大男子從他身後出現。帕蒂齊香朝那人點頭示意,連忙打開門請他們進來。
“依曼,快過來,這是總管大人。”
依曼走上前,那男人摘下帽子,露出花白的兩鬓和卷曲的頭發。帕蒂默禮已過花甲之年,仍然顯得魁梧硬朗,高眉弓、深邃的眼窩,上唇蓄須,高人一等的個頭和龐大的體型,跟任何人站在一起都給人以無形的壓迫感。
依曼上前行禮,默禮一把抓住她的臂肘扶她起身,他端詳着依曼,感慨道:“日子過得真快啊,孩子們都這麼大了!”
“是啊,真快。”齊香在旁邊笑着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