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像一個巨大的迷宮。她剛走進來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當時她心裡想的,唯有那條能載她遠去的船。河港在東邊,她隻要朝着進來的路一直前行,穿過圓形的神廟廢墟,就能看到腦海裡想象了千百遍的鲛尾港。而現在,她整個人像是靈魂脫離了軀殼,在碎石殘垣之間胡亂行走,早已辨不清方向。
鉛灰色的雨雲在頭頂上層層翻滾,籠罩着天空。之前凝固的熱氣已經變為縱橫肆虐的狂風,吹幹身上汗水的同時,甚至帶來一股寒意。天更黑了,周遭的貨攤已經離開大半,少數的也在加緊收拾。她找不到原來的路。貨攤撤走後,這片廢墟就像雜亂無章的荒野叢林。她不敢問路,甚至不敢跟人對視,她擔心給别人留下印象。
她已經漸漸冷靜下來,恐懼在心頭更多是化作了無措。她知道自己殺不了胖女人。事實上,她傷害不了任何人。她不會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法術,也不懂怎樣使用刀劍,甚至不敢直視鮮血和皮開肉綻的傷口。她的懦弱和循規蹈矩讓她對這個險惡的世界手足無措,根本不知如何應對。這次逃跑可能是她做過的最勇敢的一件事。然而,直到剛才,她才幡然醒悟:不管逃到多遠,朗汀家的人總會找到她。
“倒黴!”
伴着附近一個正在搬貨的商販低沉的咒罵,驟雨瞬間落下。
雨水砸在地面嘩嘩作響,蓋過了世間一切喧嚣,暫歇了片刻的雷聲此時又開始瘋狂大作,震耳的轟鳴聲猶如一記記悶錘落在頭頂上方。她被迎面砸來的雨水擾得幾乎睜不開眼,隐約感到有明亮的閃電出現在模糊的視線裡。附近完全沒有可以躲雨的地方。她孤零零地站在一片被廊柱環繞的空地中央。這裡像一個集會的場所,附近的商販和路人早已經跑遠。
她又想起了那艘船,它現在一定還沒有出發。這麼大的雨,會把它困在鲛尾港。
她整個人被轟隆作響的雷雨聲和冰涼濕透的衣服所麻木,以至于胳膊被觸碰了好幾下也沒察覺。直到她明顯感到身旁有人,才後知後覺地擡起頭。
來人同樣渾身濕透,臉上全是雨水。
即使是這副模樣,他依然散發着一種神秘的氣息,緊緊地抓住她的感官,讓她畏懼,又無端吸引她。他豐滿的嘴唇帶着一絲捉摸不透的微笑,眼睛深邃有神。
她看見他在說話,卻聽不清,雨聲太大了。
他把一隻水袋塞進她手裡。
她感到困惑,不明白他的意圖。他冒着這麼大的雨找到她,而他們僅僅隻有一面之緣。她再次害怕起來。
“你到底是誰,是他們派你來的嗎?”
她踉跄地後退了兩步,顫抖着肩膀大聲問他。
可能沒想到對方的反應會如此強烈,他歪了歪頭,略微皺眉表示不解。
他還在說着什麼,并且不斷向她靠近,企圖俯下身好讓她聽清。她心裡仍然煩躁不安,慌忙推開他,轉身就跑。
背過身的那瞬間,後面的聲音還在阻止她:
“你走錯方向了——”
風呼嘯着從她耳邊擦過,暴雨打在身上甚至有點疼。她無暇繞過水坑,踩得泥水飛濺。最要命的是身上濕透的裙擺,布料黏連在一塊兒束縛住了雙腿,使她跑起來既費勁又難受。她幹脆把裙擺高高提起,露出雙腿。在這樣的大雨下,沒有人會在意她做什麼。她聽見那個男人的腳步聲。他跟了過來,從後面大聲向她解釋自己沒有惡意。而她卻用盡了力氣,像是在躲避一場追殺,拼命地想要拉開和他的距離。
奇怪的是,她已經相信他不會傷害自己。如果他是朗汀家派來“請”她回去的人,大可以直接了當地說明來意,何必這樣拐彎抹角。真正讓她擔心的是,這個人看上去并不像個愛管閑事的人,然而對待她卻如此殷勤。
雨越下越猛,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周圍的景象全是白蒙蒙的,什麼也看不真切,全部都被濃稠的雨霧所籠罩。
原來在雨中奔跑是這樣惬意的事情。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釋放。過去,她母親是決不允許她淋半點雨的。
如果媽媽見到現在這個場景,該會是什麼反應呢?她想。
随後她又想到,如果母親知道她現在的處境該會有多心痛。不,她父親才會是最心痛的那一個。這所有的一切不都是母親她一手造成的嗎?父親死後,這個可憐的女人幾乎一夜間蒼老了二十歲,瘋瘋癫癫的,嘴裡總念叨些奇怪的話,常常不記得丈夫已死的事實。她趕走了所有仆人,把整個襄和山莊都封閉了起來,天天躲在那幢凄涼的房子裡,不願見任何人。帕蒂貝岚,曾經那樣驕傲的一個人……
是她母親主導了她這場注定悲劇的婚姻。帕蒂貝岚對丈夫卑微的出身始終耿耿于懷。在她看來,如果女兒能嫁給朗汀家的繼承人,會幫助她重新獲得娘家人的尊重。畢竟,她與朗汀蒲俊的結合可謂是“親上加親”。為了達成這門婚事,母親甚至為她支付了一大筆嫁妝,包括襄和山莊以西的一整片山林都随她給了朗汀家族。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一走了之,會不會牽連到母親。可是朗汀家的人又能拿她怎樣呢?母親都已經瘋了。
她沒注意前方,險些撞上一輛停放在路邊的平闆推車。雖然她迅速回過神來,盡力繞開,左腳還是絆到了推車着地的一端,身體瞬間前傾。
一隻手有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扶正。
她急忙推開那隻冰涼的手。他還在身後,陰魂不散。
“謝天謝地,你終于停下來了!我剛才聽到你跟那老頭說要坐船,港口可不在這邊。”
她擡起頭,盯着他挂着水珠的長黑睫毛。
“我沒說要坐船。”她冷冷地回答他。
“那好,是我誤會了。”
他嘴角上揚,露出懷疑的笑,很幹脆地轉頭離開。
“等等。”她不得不放下戒心,“我……确實想去港口看看。”
這樣前後矛盾的說辭連她自己也覺得窘迫,但是男人并沒有太在意。
“那麼一起走吧,我今天要乘船離開這裡。”
遠處依稀能聽到馬車的聲音,除此之外,四周再無别人。在這片廢墟荒地上,這個陌生男人竟然成了她唯一的依靠。沒有别的選擇,她遠遠地跟在了他身後,而他始終沒有回頭看她,自顧自地大步向前。她确實走錯了方向,他們又回到了廊柱環繞的那片空地上。她能感受到之前的瓢潑大雨正在慢慢收斂,他們一前一後走在雨中,沒有任何交談。
真是戲劇化。她開始為自己剛才的行為感到羞愧,他隻不過是個毫無目的的陌生人,自己卻像對付歹人一樣對待他。但願他沒有因為她之前的冒犯而生氣。
他可能是個商人,聽他跟老翁的對話,似乎提到經常來這裡乘船。
她仔細打量着他。這個男人身材高大,有一頭微卷的黑發,穿着再簡單不過的深色麻衣,身側沒有佩劍,手上提着一隻不大的包裹,裡面應該隻是些食物。這樣輕便的行囊,不太像個商人。
不過,他是做什麼的并不重要。有他的陪伴,她或許更容易逃脫朗汀家的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