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神廟廢墟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大。
殘缺的建築群呈同心圓的陣式整齊排列,從中央高聳的祭壇一圈圈地向外擴張。許多殿宇隻遺留下部分沒來得及倒塌的頹柱和牆根,有些僅能從光秃秃的台基分辨出曾經的輪廓。這些所謂的宮殿,除了少數供祭司居住外,其他大部分也僅僅是由假拱和列柱組成的長廊,房間很少。假拱的曲梁上刻滿了細膩的裝飾浮雕,圖案怪誕,涉及各種神祗,大緻描述的是一些坦氏族部落的神話故事。不過,多數浮雕的主角還是一種叫做魅嬰的古老生物,它們曾經栖息在黑水森林的深處,長着輕薄鮮豔的翅膀,外形異常嬌美。這種溫柔的生靈在大自然無邪的環境中可以人畜無害,在邪惡巫師的馴化下也可以變得嗜血兇殘。顯然,原住民極其喜愛它們,在石牆和假拱的殘迹上不乏由魅嬰的形象組成的裝飾紋。這片神廟的用途,但凡南聯盟的人都有所知曉——坦氏族的祭司們聚集在這裡,研究并傳授各種黑魔法,馴養可以為他們所用的暗夜生靈,也在這裡為出征的戰士祈福,舉行血腥的活人獻祭。祭祀儀式隻有王室和貴族可以參加,平民則絕不被允許踏入這片土地。
然而,現在,各種各樣的貨攤雲集在這裡,依着建築或者占領一部分空曠的台基。貧苦的孩子拿着裝滿雞蛋或粗劣手工品的竹籃蹲在台階上叫賣。小販們站在一排排由長凳支撐起的貨攤後面,向多看了一眼的過客急忙推薦着自家的香料,曬幹的魚蝦和新鮮的果蔬。被擦得發亮的各類金屬器皿,按大小整齊地挂在特制的簡易竹架上——這是鄱梭城最為盛産的東西。少數樣式新穎,鑄法過于複雜的鄱梭城器皿甚至可以賣至天價。
越往裡走,貨攤越密集,來往的人也更多。走過神廟集市的人,多半是來鲛尾港乘船的,從這裡坐船到南部的其他小鎮,要比走陸路方便很多。但他們并不是這些貨攤的主要客人,乘船的人至多會買點路上吃的幹糧,和方便攜帶的小玩意兒,僅此而已。走這條水路定期來往的商販才是主角。他們會雇上幾個臨時的搬貨工人,多數是些家境貧寒的少年,推着兩輪平闆車跟在他們身後,将商販買下的貨物搬運到船上。也有自己駕着馬車來買東西的,由于地上到處是建築坍塌下來的石堆,馬車又停停走走,使得道路非常擁擠。
如果沒有河港,面前人來人往的景象将不可能存在。從這裡延伸至赤河,再連接她之前經過的那塊滿目瘡痍的荒地,會成為一整個沒有人煙的失落之城。但是帕蒂家的人顯然又想出了其他方式,來懲罰他們已經消亡的死對頭——他們建立起了喧鬧的集市和港口,讓帶着銅臭味的商販在這裡聚集,就在原住民最視為神聖的地方。
恐怕隻有進入夜晚的時候,這裡才會恢複靜谧,恢複成與她先前所經之地同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但願那個時候她已經站在甲闆上,吹着夏夜的涼風,聽浪濤拍打船身。
幾個衣着鮮豔的人從她面前走過,在人群中格外顯眼。他們慢慢悠悠,前後有說有笑,踩着破損的台階拾級而上。部分台階已經斷裂得容不下半個腳掌,隻能擡高腿跨着上去。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戴了頂滑稽的大紅帽子,異常寬大的帽檐外一圈是白色的,像頭上頂着巨大的鍋蓋。他後面跟着三個穿着輕佻的女人,雪白的胸脯和大腿在半透的紗裙下若隐若現。其中一個女人在經過賣脂粉首飾的貨攤前停了下來,她身後兩個手拿樂器的男人也跟着停下,陪着她一起挑選東西。
不用多猜也知道他們是一群到處流浪的賣藝戲團,四海為家,在鄱梭城賺夠了錢,或者這裡的人已經厭倦了他們的表演,要往南邊去尋找新的客人。
有那麼一刻,她忘記了走路,也忘記了現在危急的處境。她把自己幻想成了她們中的一個。一個身穿薄紗頭戴廉價首飾的舞姬,一個沒有家卻又自由自在的女人。她想,她很願意用自己的姓氏和教養去交換這樣的生活。風餐露宿,可能還會遭到嘲諷和欺侮,但是她至少可以遊曆這個世界,去享受每一個暴風雨來臨前的夏季傍晚。她可以嫁給愛慕自己的樂師,擁有屬于她自己的家庭,而不是一個牢籠。她近乎癡呆地站立在原地。那個停下來買東西的女人和兩名樂師已經走遠,可她的思緒卻收不回來。她目光渙散地看着眼前忙碌的集市。
直到一陣烤面餅的香味撲來,才喚醒了她。她想起自己需要買點路上吃的食物,有一艘船還在港口等着她。
她循着香味,朝右手邊走去。
滿臉汗水的老翁正彎着腰擺弄火爐,爐邊架着一塊大木盤,木盤上幾隻竹筐裡裝着還散發着熱氣的烤面餅。
她低頭靠近竹筐上方聞了一下,就是這個香味。她的父親就愛吃這種烤得微焦的面餅。
“這是最後一批啦!姑娘,不再做了,賣完這批就收攤啦!”
她對老人家笑了笑,問了價格,遞過去幾個錢币,請他把筐中剩餘一半的面餅打包給她。
老翁把烤面餅娴熟地包好,擱在兩隻竹筐的夾縫裡,由她自取,随即一屁股坐在了火爐邊的凳子上。他一邊用毛巾擦汗,一邊從腳邊的木桶中取水喝。
“我本以為要降大雨了。天黑下來好一會兒,就是不見雨珠子。隔壁幾家都催着趕緊走,怕雨下大了……”老翁不住地拿毛巾擦拭脖子上的汗,用手指了指天,沖她抱怨,“這鬼天氣又悶又熱,雷也打了不少,還以為立馬能下雨,索性不着急走了。這可好,等着它它偏不下!”
老翁碎碎叨叨地抱怨着,讓她想起遲遲沒有到來的雨。周圍越來越多的貨攤開始拆卸陳列架,将賣不出去的貨物收拾裝車,個别的已經開始駕馬返程。
不知道港口的船會不會受影響。
“今天的船還會如期出發嗎?”她擔心地問。
“這雨下不了多久,放心吧。”
就在她跟老翁說話的間隙,一個男人走到她身邊,先是看了看竹筐裡所剩不多的面餅,然後問老翁要了一疊紅色的糕點。
她這才注意到老翁的身後,緊靠着一人高的台基邊上擺着一排貨架,架子上堆放了各類幹果和糕點。為了防雨,貨架已經用油紙包圍起來,隻留朝外一面敞開。她盤算着自己坐船到晨國需要的口糧,那些面餅恐怕不夠。她可以再買些幹果,就着面餅和水,隻要能支撐到下船就好。盡量别吃船上的東西,來曆不明的食物她也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