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舸海的錢家胡同今日不同以往。
分明是夏夜,卻沒有納涼的老人孩子,也沒有亮燈的人家。
大概是都歇下了吧。
裁剪工整的囍字從街頭貼到巷尾,鋪天蓋地滿眼皆是紅綢金線,再找不出第三種顔色。長長的胡同靜得可怕,像一條昏暗狹長的甬道,偶爾傳來一兩聲拉長調子的嘶啞蟲鳴。
某個連月光都無法照亮的角落裡,堆着幾壇破碎的酒壇子,濃郁的酒香沖刷着磚縫裡殘餘的血迹。
胡同盡頭的宅院燈火大亮,像是另一方天地。
賓客散去,酒杯傾倒,盞中星河沿着大理石桌滴落。世間難尋的瓊漿玉露,被主人家毫不憐惜地棄之一旁。
隔着一方屏風,成對的龍鳳喜燭噼裡啪啦爆出燭花,月影沉沉,笙歌沉默。
妝奁中金钏、金镯、金帔墜,滿目琳琅。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佚彩掀開遮擋視線的蓋頭,鳳冠霞帔,滿頭珠玉叮當作響。
“别把底下墊着的紅棗蓮子壓扁了。”一身紅色喜服的桑夢秋倚在床邊,平時慣用的流銀飛鵲冠也換成了紅寶石嵌的。
劍眉星目,郎豔獨絕。
佚彩扶着頭冠坐正,打量桑夢秋。
“别看了,……娘子。”桑夢秋把紅蓋頭啪地蓋了回去,不敢再看此刻過分美麗奪目的新嫁娘。仿佛“娘子”這兩個字都燙嘴,做了好大心理建設才說出來。
佚彩默念:為了任務。
“嗯,錢郎。”
就為這一聲,桑夢秋的嘴差點咧到後腦勺。
天道待他不薄!哪怕是為了幻境裡的任務,他也值了。
這個幻境奇怪得很,佚彩和桑夢秋一進來,就看見了桑夢秋的心魔體。
囿于前世的禦龍殿殿主舉着劍,隻是更滄桑些,眉宇間帶着抹不去的愁緒。他朝着桑夢秋身邊的佚彩伸出手,對她笑,“過來。”
見佚彩不動,他又解釋:“我們情感相通,我不會傷你。”
桑夢秋也朝她颔首,佚彩這才上前坐在桌案邊,托着下巴看戲。
桑夢秋橫劍而立,意思顯而易見:
來戰。
心魔的修為更為渾厚,桑夢秋還沒有恢複到前世的巅峰水準,并不占上風。
但桑夢秋揮起劍來,有股不要命的勁頭,根本不在乎自己滿身的傷痕被雷光燒得焦黑。
兩世的打磨讓他的心性更為堅韌,意識也更加敏銳。
這樣你來我往之下,雙方都占不到便宜。
一劈,一砍,一掃。
每一劍都帶着萬頃雷光,但打鬥雙方都默契地避開了佚彩的方向。
最終,桑夢秋以微弱的優勢将劍刺進心魔的胸膛,對方的軀體化作流光彙入他心口。
還沒等桑夢秋走近佚彩,突然湧進來一大群百姓。
衆人選擇性忽視了地上的一大灘血迹,毫不避諱地踏過,熱情地簇擁着二人。
“今天就要成親了,你們倆怎麼跑到這來了?”
“總算見到新娘子的真容了,不愧是咱們胡同裡最厲害的繡娘,長得真是比那帕子上的花還俊哩。”
佚彩和桑夢秋隔着人群面面相觑。
桑夢秋表情複雜,仿佛在說,這又是你什麼時候欠下的風流債?
佚彩眨眨眼,她也不知道呀。
這時,這群熱心嬸嬸們像是才注意到桑夢秋和滿地鮮血,誇張地發出尖銳的叫聲,刺得人耳膜生疼。
周遭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陷入了某種詭異的靜止。
佚彩心下一緊,試着代入身份輕笑,“大概是誰家殺過豬。”
一幫嬸嬸們仿佛活過來一樣,立馬恢複了歡聲笑語。
“嗨呀,我就說嘛。估計是東頭屠夫那的小豬跑出來了。”
佚彩和桑夢秋對視一眼,看來必須做出符合人物的行為才能推動故事發展,還能引出新人物。
又有個人指着桑夢秋說道:
“錢貨郎,你這新郎官就别愣着啦!還不去拾掇拾掇。”
桑夢秋:!!!
還有這等好事,這門親事他同意了。
這時,一個自稱神明的女聲在兩人耳邊布置了第一個任務。
【順利成親。】
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信息,這意味着要從這些突然出現的百姓身上入手,套取他們現在的身份。
佚彩的神識短暫地探入乾坤袋,确認某個符節還在原位,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微妙。
這世上有沒有神明,她再清楚不過。
随後,佚彩被按在妝鏡前描眉畫眼,梳妝打扮,桑夢秋被拉去布置喜堂。夜色漸晚,兩人就此分開,直到喜宴開場,雙方才再次碰面。
堂前的楹聯還是那句熟悉的詩。
千桑落葉夢秋盡,百雀登枝盼夏歸。
據說是某個新郎官力排衆議,拒絕了花好月圓百年好合等祝詞,執意換的,還被賣布匹的劉叔嘲諷了太标新立異。
所謂“婚禮”,晨迎昏行,月上中天才開宴會不會晚了一點。怪異的念頭在佚彩心中一晃而過。
街坊四鄰對她的熱情不似作假,為她張羅的架勢不亞于送自家親女兒出嫁。
說是拜天地,并沒有見到雙方的親眷。他們對着行禮的,是一排牌位。
如今,這天地也拜了,賓客也離開了,就是不見任務完成的迹象。
桑夢秋撇過頭,從床上伸手摸了一把幹果,剝好了盛在小碗裡遞過來,一雙星眸溢滿情意。
四目相對,桑夢秋率先移開視線。
“吃點東西補充體力。”
又邀功似的将一盤點心推到佚彩面前,“我從宴席上偷拿的。”
兩個人吃了點錦被上的幹果,頓覺喉嚨幹渴,找來找去隻有一對紅線拴着的葫蘆裡盛着點酒。
桑夢秋舉着兩瓣葫蘆對着她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隻有這個了,将就将就。”
桑夢秋很快沉浸到角色裡,向佚彩緻意:“苦瓠為盞,甘泉為釀。同甘共苦,休戚與共。我敬娘子。”
佚彩亦應和道:“風雨同舟,苦樂共嘗。我亦滿飲此杯。”
手臂相交,喜袍摩挲,與君合卺。
桑夢秋一時恍惚,今時今日,是他夢中都不敢奢求的。若是這樣的幻境能夠長留,他甘願舍棄仙道長生,做一世凡胎。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真假又有什麼幹系。
桑夢秋俯身飲酒時,聽見佚彩小聲嘀咕:
“喝了這碗酒,咱就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你得配合我做任務。”
桑夢秋感到很受傷,他這麼一個大活人跟她喝交杯酒,心裡小鹿亂撞,對方滿腦子都是任務。
她不會覺得這杯酒是在結義吧,不會吧。
佚彩抿了一口,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擰着眉喝完整杯酒,好在酒杯不大。
任務還是沒動靜。
佚彩心裡犯了嘀咕,難不成還真得和桑夢秋這家夥大被同眠。
酒意上湧,佚彩的視線有些模糊,落入一團绛紅色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