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夢秋打橫抱起佚彩放在床上,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果然還是見不得你皺眉。”
燭火搖曳,隐藏在床尾的鎖鍊像一隻蟄伏的銀蟒,被主人扯落丢棄。
他為她蓋好被子卸去钗環,虔誠地輕吻她的眉心,低聲喚她娘子。
一聲一聲,像完成某種潛藏于心的夙願。盡管眼前人已經睡熟,不會給他任何回應。
或許也隻有她睡着了,桑夢秋才敢這樣毫無保留地傾吐自己的愛意。一旦再進一步,将一切挑明,他知道,隻會滿盤皆輸。
但此刻,她是他桑夢秋的娘子,哪怕借了旁人的身份,哪怕隻一晌幻夢。
桑夢秋今日與心魔對壘受了不輕的傷,融合心魔也要耗費心神。馬不停蹄地布置婚宴卻沒給他調息療傷的空餘,再加上一整天都過度興奮,能堅持到這種程度已是強弩之末。
桑夢秋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了。
正在熟睡的佚彩反而睜開了眼睛。
她翻了個白眼,誇桑夢秋細緻吧,他連胭脂都沒給擦,嫌他粗心呢,人家連手镯子都給摘下來了。
要是桑夢秋這會兒清醒着,估計要申辯:他是真沒看出來佚彩搽了胭脂。
佚彩跨過倒在床頭的桑夢秋,翻身下床。佚彩撤回了部分監視天道的神識,現在精神倍兒棒,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倒頭就睡的鹹魚小師妹了。
佚彩揀起被桑夢秋扔掉的鎖鍊量了一下,剛好符合她四肢的尺寸。再看桑夢秋,此刻舒舒服服躺在床頭。(其實是暈死過去)
看來桑夢秋也有自己的小算盤。
佚彩怒從心頭起,走上前去對着桑夢秋的傷口狠狠拍了一巴掌,把桑夢秋打醒了。
桑夢秋渾身一抖,睜眼就看見佚彩滿臉擔憂地詢問:“你是疼醒了嗎,傷口要不要緊?”
桑夢秋無奈,傷口由内而外疼,和從外往裡疼,他還是分得清的,但他不能說,還要滿臉感動地握住佚彩的手。
“多謝娘子記挂。”
拍醒了桑夢秋之後,佚彩就打算睡了,睡之前還不忘特意搗亂。
“晚安,夫君。”
四個字掀起驚濤駭浪,将某位見過大世面的殿主輕松拿捏于股掌之間。
這一招雖然很可恥,但是有奇效。桑夢秋确實失眠了大半宿,雞都叫了才堪堪閉眼,差點沒熱血沖腦,爆體而亡。
相較于佚彩桑夢秋這邊的鴛鴦帳暖,歲月靜好,師又槐這邊算是地獄開局了。
“區區庶子,也敢放肆。”
一壺沸水兜頭劈下,茶壺砸在頭骨上,霎時間鮮血淋漓模糊了視線。
師又槐不怒反笑,依舊維持着跪坐奉茶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皮肉高高腫起後就不再傳遞痛覺。
他的似笑非笑再次引起了家主的暴怒,家主不願承認,自己竟然懼怕一個孩子血淋淋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面,沒有刻骨的仇恨,隻有無底的深淵,帶着吞噬一切的漠然。
于是他再次暴起,揪住師又槐的頭發,像薅起一把野草将他拖到院子裡。
鮮血一路嘀嗒嘀嗒。
“若非有仙長看中了你這賤胚子,我早把你這賠錢貨剁了喂狗。”
師又槐的眼神還是沒有波動,也不反抗,隻是靜靜注視着眼前的跳梁小醜。
或許他真的命賤吧,老天爺也不肯收。
山匪,時疫,都沒能奪去他的性命,還被越絕谷的仙人看中了根骨。
“再看我,就把你眼睛剜下來。”
師又槐閉了閉眼,他之前是怎麼做的來着?哦,對了。
他略施小計,就讓一大家子為了争奪财産互相殘殺,分崩離析,僥幸活下來的人還要視他為救命稻草。
人為财死,鳥為食亡。
他心裡最黑暗的日子,竟然不是越絕谷的淬體,不是第一次出任務殺人,也不是同門相殘的試煉,而是這個吃人不眨眼的幽深後宅嗎。
這個最初養育他的地方。
這一次,他不想陪他們玩下去了。
師又槐張開手掌,身上猙獰的大片燙傷和額頭的傷口開始慢慢愈合,吓得家主往後退了一大步。
師又槐卻不打算留給他逃命的機會。
地裡鑽出無數小臂粗的藤蔓,順着家主的腳心紮進血肉,順着血管經絡迅速蔓延,最後在他的眼眶爆出兩葉嫩芽。
嘈雜的人聲歸于寂靜。
偌大的宅院,很快淪為了藤蔓的海洋。無數綠色的藤蔓瘋漲,淹沒了師家的祖宅,爬慢院牆。
頃刻間,宅院中再無活口。
師又槐推開院門,陽光落在他臉上,端的是公子如玉。
也有好奇的鄰居,路過時向内張望,嘀咕一句,真是奇了,那棵樹好像人形。
他微笑着沖那人點點頭。
那位路人倒是為自己議論人家還被抓了正着感到羞愧,趕忙低下頭離開了。
有人同師又槐問起一家人的下落。
師又槐不急不緩地解釋說,一大家子人已經搬走了,這宅子就荒廢下來,如今他也要離開。
他實在彬彬有禮,說出的話又令人信服,鄰居們也不再追問。
師又槐走後的夜裡,師家祖宅突然失火。鄰居們火急火燎地提着水桶趕去救火,火勢驚人,怎麼也撲不滅。
所幸并無人員傷亡,師家人舉家搬遷後,院中隻有燒焦的木頭而已。
蟄伏于晦暗處的毒蛇,在将獵物一擊斃命後抹除痕迹,毫無留戀地離開。
他要去找一個人。
他不記得那個人姓甚名誰,不記得那個長什麼樣子,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找人。
他好像忘記了很重要的東西,像一個丢掉了心髒的木偶。
最虔誠的信徒,踏上了他朝拜的旅途。
隻是,尋找的道路似乎并非一帆風順。
一群帶着面铠的修士攔住了他。師又槐數了數人數,又在心中一一比對身形。
模糊的記憶湧入腦海,這些人是他曾在越絕谷作為青鬼時殘殺的同袍。
非常遺憾,行刑人優勝劣汰的規則正在于此:要麼殺,要麼死。當年的青鬼能成為最後活下來的勝者,而他們成為劍下亡魂,并非因為誰的仁慈,而是他們技不如人。
那時師又槐修道,隻是為了活下去,僅此而已。
師又槐亮出劍迎陣,輕笑,“諸位别來無恙。”語氣中沒有半點見到死而複生的同僚時應有的驚恐,仿佛在與多年未見的老友寒暄。
“原以為對付你們,不需要用劍的。”說到這裡,雖然仍是笑着的,已經殺機畢現。
他像一隻輕盈的鶴在劍刃間翩翩起舞,爆發出強大的木系靈力。
随着沖上來的行刑人越來越多,師又槐也逐漸疲憊,一不留神便被劍刃刺入腹部。
他擦去嘴角的血,強行壓下喉頭湧起的腥氣向行刑人道歉:“既然諸位不依不饒,不肯讓路,還望原諒我不能為諸位留一分體面了。”
說罷,他兩指一并,将血抹在劍上。
這一次,他不再留手,劍氣成風,所過之處竟無一具全屍。偏偏表情從容至極,仿佛撫琴問月的優雅公子,而非一個冰冷殘忍的殺戮機器。
身上的青綠衣衫早就被血色染透,師又槐持劍的手已經難以支撐,不得已反手持劍,臉上卻沒有半分窮途末路的窘迫。
或許他當初将能勘破幻境的心鈴贈予佚彩時,早已料到如今這般局面。
寒雀仙身居化神之位,殺過的凡人修士未必少于他這個越絕谷的劊子手。
他不願佚彩陷于同樣狼狽的境地。
師又槐很讨厭鮮血濺在身上粘膩的腥氣,比起用刀劍,他更喜歡陰謀陽謀,借刀殺人。
所以這幻境強迫他重新親曆他曾憎惡的一切。
卑陋的出身,與無盡的殺戮。
可那又如何呢。他師又槐想見的人,便是将這心魔幻境殺穿,也一定要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