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彩很快從這種情緒裡抽離出來,好像她的慈悲與憐惜隻存在于那一滴淚,擦過就消散。
反倒是令朝,沉溺于剛才一觸即分的吻,沉默了一路。
雖然很舍不得與仙上相處的時光,但他也要抓緊打破幻境,離開這裡。
幫助仙上早日完成大業,拯救人間,這樣仙上會快一點開心起來嗎。
令朝暗自下定決心。
即便這之後可能要面對分離。
從進入幻境起,就有個聲音在冥冥之中蠱惑着他拉着仙上永遠留在這裡,這樣才能留住這個不屬于這裡的人。
等他修得大道,飛升成仙,或許就能破碎虛空,去往外邊的世界找到她了吧。
反正,他已經找到她一次了。
往後千千萬萬次,亦然。
令朝平複心緒,壓制住身上濃郁的鬼氣,逐漸恢複了俊朗少年模樣,眼神正直堅毅得不像個暗修。
忽的落了一陣雨。
雨勢不大,隻是恰好擦亮草色。
令朝伸出手去接,看到了自己骨肉勻稱的手,有些愣神。
“這下不必再怕照銅鏡了。”佚彩半眯着眼,調侃道。
令朝有些局促地收回手,凝睇窺她,“朝本就愚鈍,若是再無一副體面皮囊,恐怕髒了姐姐的眼。”
佚彩忍着困意,勉強應了一句。
“倒成了我的不是。”
佚彩困得眼皮直打架,令朝哪能看不出來,将傘放到她手中,把人打橫抱起。
“姐姐若是困了,便倚着我小憩一會兒。雖說春雨如油,到底寒涼,還是早些回去歇息。”
又小聲笑道:
“姐姐若是喜歡此處景緻,我就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佚彩這才發覺,小時候那個做飯都要踩着小闆凳墊腳的小侍童,肩膀已經寬闊得能将她完全攏在懷裡,抱着她走山路也不見吃力。
佚彩故意問他。
“為何不禦劍飛行。”
令朝一時被問愣了,頓了好一會兒才悶悶道:“……不要。”
“這麼大的人了,還耍小孩子脾氣。”
佚彩戳了戳他氣鼓鼓的臉頰。
令朝立馬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也跟着笑出聲,“大概是姐姐慣的吧。”
盡管令朝刻意放慢了腳步,還是很快到了佚彩的洞府。他卻沒有立刻将她放下,而是湊近了她的耳朵,恍若情人耳鬓厮磨。
“姐姐,我會想你的。”
佚彩隻輕輕說:“保重。”
她知道令朝也要進入自己的心魔幻境了。
“我放姐姐走,姐姐就不要為了其他人留下,别回頭,去走你想走的路。”
令朝撫她的臉,聽不出什麼情緒。
佚彩按上他的手。
“好。”
夜裡雨勢大了起來,噼裡啪啦打在屋檐。
彎月被遮掩,正是好眠時節。
溫淩吐掉一口血。
她一手纏着鐵鍊,眉心妖異的朱砂花钿時隐時現。
劍鋒過處,燃起滂沱大雨也無法熄滅的烈焰。
桑夢秋将雷霆引至劍尖,迎上溫淩的殺意,苦口婆心勸誡:
“何必呢?師又槐和那個小鬼頭已經退出了。我們三個若能聯手将寒雀仙留在此處……”
溫渌冷哼一聲,沒有搭腔,一隻手已背在身後,結出尖利的岩甲。
他唯一的光,怎會甘願施舍旁人半縷。
恰好,他的妹妹溫淩也是這樣想的。
溫淩厲聲打斷:“你算什麼東西,也配觊觎師妹?我溫淩就算是靈力耗盡,本命劍斷,也要先屠了你這條瘋狗。”
說着,一劍送入桑夢秋肩頭,刻意反轉手腕,劍尖頓時攪弄得鮮血淋漓,深可見骨。
一言不合就開打,搞了桑夢秋一個措手不及。
桑夢秋封住右臂穴道,将長劍震出體外,滿不在乎地活動血肉模糊的肩膀。
深夜裡炸起響徹雲霄的雷鳴,似陣陣龍吟,連地面也随之顫動。
溫渌以爪成風反手一揮,大片竹林齊腰斬斷,如刀切腐土,飛身而上直取桑夢秋要害。
萦繞着淡紫色雷電之力的神劍宵隐,與岩爪相接,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溫淩持着滴血的劍,順勢向兩人靠近。
噗嗤。
利劍貫穿血肉。
倒下的卻是滿臉難以置信的溫渌。“……是你?”
“抱歉,哥哥。”
“你沒能耐将她留下做嫂嫂,就交給我吧。”
溫淩微笑,語調像在撒嬌說想吃糖葫蘆。
……真是瘋了。
桑夢秋捂住肩膀的傷口,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你哥哥跟朗月仙一樣,都被獻祭過,可沒有什麼心魔離體。你把他扔到心魔幻境裡,他一輩子困在幻境中,豈不快哉。”
這樣,溫渌多少還能留下一線生機。
倒不是桑夢秋有多善良,而是他的直覺告訴他,佚彩一定不希望溫渌出事。
“這就是你捅了本體一劍,又把他扔到心魔幻境裡的原因?”溫淩嘲諷道,“禦龍殿殿主,我不記得你何時變得如此優柔寡斷。”
桑夢秋一愣,繼而陰沉沉地笑了,“我被困在天鏡裡一遍一遍重複最痛苦的事物,卻看着他外邊潇灑快活,我要他死前也經曆一次我的絕望。”
溫淩這才滿意地拍了拍巴掌,“果真無毒不丈夫,不愧是殺業不知凡幾的殿主。“
說罷拔出劍,“那就如你所言,看他造化吧。”
說着,将血流不止、生死難料的溫渌踢進了心魔幻境中。
處理完溫渌,溫淩将冰冷的視線轉向桑夢秋。
桑夢秋掌心都是冷汗,溫淩連血親都不放過,桑夢秋并不覺得溫淩真的願意合作。
天鏡中的心魔都是前世的巅峰狀态,他之前也是靠偷襲才把自己的心魔打入了幻境。
簡單來講,正面對敵,他打不過。
桑夢秋舉起劍,想着實在不行隻能邊打邊跑了。溫淩忽然直沖過來,撞上桑夢秋的劍尖。
饒是桑夢秋早有防備,也被溫淩這神來之筆吓得一愣,反應不及。
這又是什麼路數。
這時,遠遠跑過來一個撐傘的人接住了溫淩,正是佚彩。
桑夢秋這下百口莫辯,看着溫淩咬牙切齒。原來溫淩打算拿他做墊腳石,好有心機。
桑夢秋抽出布滿血痕的劍,試圖和佚彩解釋。但佚彩側身避過了桑夢秋想要幫忙的手,平淡地扶着溫淩錯身而過。
來時的撐着的那把傘孤零零地躺在泥水裡。
連句質問都沒有。
桑夢秋撿起了那把傘,收好,繼續淋雨。
他開始懷疑人生了,難道自己真就長了一張傷天害理的臉嗎。
桑夢秋不知道,其實佚彩隻是把起床氣撒在他身上。
屋内隔絕了窗外的雨,兩個進門的人卻像是從水裡剛撈出來的魚。
佚彩将溫淩扶到榻上。
“一場拙劣的嫁禍。”朗月仙坐在桌邊意興闌珊地拍了拍巴掌。
佚彩不在意地點點頭,很是敷衍。
“她傷得很重,又淋了雨,需要治療。”
“治療就去找醫修藥修,你該歇息了。”朗月仙不容分說地攔住佚彩,很快喚來幾個醫修。
他就是見不得佚彩為别人費神,做戲也不行。
醫修從進房間起就垂着頭,迅速将溫淩擡走,生怕看到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被朗月仙用水刃剜去眼睛。
“止洲尚且不敢攔我,你作為他的心魔不請自來……”佚彩沒把話說完,隻是從頭到腳掃了他一眼,顯然沒将朗月仙放在眼裡。
“魔?”眼前人哼笑,“他們分明叫我,朗月、仙。”尾音輕揚,似乎對這美号頗為滿意。
佚彩斜了他一眼,嘲諷意味不言而喻,以仙之名,行殺戮之事?
“你要是想找溫淩本體的下落,那個瘋女人必定要你陪在她身邊才肯說。”朗月仙對這種行為嗤之以鼻。
朗月仙的指尖細細描摹着她的眉眼。
“雖與你未曾謀面,我們卻能在困于天鏡中的每一個夢裡,與他們感官相通,替他們壓抑不可說的绮念。”
朗月仙的手指逐漸收緊力道,像某種深海生物伸出觸手,将佚彩包裹其中,帶來近乎窒息的溫熱。
“我們都想将你留下呀。”
“如果你願意留在這裡,我們所有人都會把全部的愛留給你。我們可以為你學會和諧相處,不好嗎?”
“你永遠是鳴煙派那個愛偷懶的小師妹,外界的一切都與你無關。”
“天鏡外的世界任他山崩地裂,隻要天鏡不滅,這裡永遠是一隅樂土,永世桃源。”
溫淩不知何時也止好了血悠悠轉醒,臉色蒼白扶着門框,滿含期待地看向佚彩。
桑夢秋順着支開的窗探頭往裡看,與她視線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