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的兩人,有着相似的臉,氣質卻截然不同。
一人将危險惡意都壓抑在笑容裡,鈍刀割肉,文火攻心,不屑于掩藏。
一人像觸手溫涼的玉石棋子,将棱角都盡數收斂。
“謀劃兩世,竟甘心收手。”青鬼探究地看向面前的人,“我很好奇,你這樣的人有了軟肋,究竟會變得無堅不摧還是不堪一擊。”
他是師又槐的心魔,也是他曾經如影随形,想要抛棄的過去。
他們情感共通,卻終究不同。
生為神劍劍靈,他有自己的驕傲。
這個困住他,帶給他百年煎熬的鏡中世界,他早已厭倦透頂。
師又槐降生于一個不出衆的小家族,不算富裕,卻烏煙瘴氣。從那個昏暗的宅院一步步熬出頭,他走過太遠的路,卻又踏入了另一個深淵。
連常年淬煉筋骨的體修都無法忍受的穿石入體,竟被他咬牙扛了下來。他沐浴着無數晦暗的陰謀與殺戮迅速成長。
他一步步推動着各方的勢力,毀滅了這個鏡中世界。
但一切重啟,還引入了一個,改變他一生的變數,上一世的記憶随着巨劍一同被封存進鳴煙派的地底。
直到,某夜星河刻進少年夢中。
他所追逐的風不可能為他停留,眼前一切皆是鏡花水月,他分明都知道的。
卻甘願守在這個早已厭倦的世界。
“自她入局起,我就不再是執棋人。”師又槐笑了笑,長劍出鞘,“老規矩。”
敗者死,勝者生。
“既然如此,為什麼死掉的不能是你,由我來代替你愛她呢?”
青鬼亦持劍相對。
“愛?”師又槐不帶任何感情地輕輕重複,卻像一記重錘敲在心上。
他這樣的人,也配提愛嗎。
那個他輾轉反側多年不敢觸碰的字,被另一個自己輕飄飄地說了出來。
寒光一閃,劍鳴成歌。
鮮血滴落荊棘。
“為何……是你赢了。”青鬼已然成了血人,十分狼狽。
另一邊,師又槐也沒好到哪去。唯一的區别,就是一個站着一個躺着。
“大概,現在的我,在毀滅一切之前更早被賦予了面對命運的勇氣。”
他勉強維持着體面的表情。
“你把看破虛妄的心鈴給了她,你自己怎麼辦,不怕死在心魔幻境裡嗎?這裡哪一個不是披着人皮的惡鬼,小心你的主子被他們迷了心神,被吞食殆盡。”青鬼在消散前留下忠告。
“所以,你永遠無法代替我愛她。我會無條件信任她,也信自己,你不能。”
有那樣一個人,你見到她,忽覺世間萬物可愛,四時佳興,可與人同。
與她肩背相抵,就能所向披靡。
死去的青鬼化作一縷青煙飄進師又槐的掌心,他吐出一口血,壓抑下臉上的痛苦表情。
太多年了,他早已習慣忍耐。
面前突然出現一個空間裂口,師又槐毫不猶豫地走進去。
無論等待着他的,是何種慘烈的過往。
在他踏入空間裂口的一刻,一隻戴着翡玉鈴铛的手推開軒窗。
佚彩轉過身去,臉上并無異色。
月亮漸暗,燭火跳躍。
子時三刻,房門被敲響,是令朝。
幾個時辰前,知道他要來見佚彩,無數鬼物圍在他身邊七嘴八舌地出起了主意。
“人生在世,不就是活一副皮囊。”倒吊鬼晃着身子。
“你變成小郎君的模樣,搽點脂粉,一定能讨她歡喜。”長舌鬼扯着舌頭。
“要我說大人現在也是英明神武。”無眼鬼插嘴道。
“死瞎子,你用哪隻眼看見的。”
“長舌頭,就你多嘴。”
幾隻鬼意見不合,大打出手,腸子亂飛。
非人之物煩躁地甩頭,“你們吵得我頭疼!”一個合掌,幾隻鬼的氣焰立馬被震沒了大半。
将幾隻鬼收進法寶中,确保它們不會跑出來搗亂之後,令朝坐在銅鏡前。
銅鏡裡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令朝想了想,用血在自己身上畫了一個紋路怪異的符,銅鏡頃刻間映出他頂着血紋的模樣。
一團不能被稱之為人形的東西。
血肉模糊,醜陋至極。
令朝沒忍住幹嘔了幾聲,把鏡子砸碎。
前世的他被人開膛破肚獻祭,死時太過年幼,化作一團鬼氣。他一進幻境,那股鬼氣就迫不及待與他融合,把他變成了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令朝給自己畫了一張皮,握着筆的手一直在抖。
小時候畫糖人畫得不好,還被佚彩取笑過。于是他一直偷偷練習畫她的樣子,畫工大有長進,卻從未畫過自己。
大概畫了七八次,才有幾分像。
方才見到佚彩一時興奮,竟忘了将畫好的皮穿在身上,還給了那個笑面虎可趁之機。
少年對着破碎的銅鏡仔細梳妝,眉目含情,将每一寸鬓發衣領都整理妥帖,露出一個有點僵硬的笑。
除卻面色有些蒼白,并無不妥,活脫脫一個傅粉何郎。
令朝對着鏡子又彎了幾次嘴角,确保弧度與以往并無二緻,起身離去,淺吟低唱斷斷續續的小調。
是某次佚彩閑來無事哼唱過的,此世之外的旋律。
佚彩推開門,令朝露出楚楚可憐的表情。“就知道仙上還沒睡。”
令朝後來才知道,他那點易容畫皮的技術,在佚彩面前根本不夠看,佚彩又戴着心鈴,再多僞裝也形同虛設。
但佚彩神色未改,迎他進來。
行了,她睡的比鬼晚得到認證了。
佚彩給他倒了一杯茶。
佚彩注意到令朝刻意避開了房間裡的鏡子,不禁感到有趣。
這世上竟也有怕鬼的鬼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