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阙池的夜色很美,給人以“手可摘星辰”的飄渺之感,隻是一人獨賞有些清冷,難免不自覺陷入傷懷,感慨人之于宇宙的渺小脆弱。
止洲在雪中打坐,呼吸微不可察,純白衣襟與雪地融為一體。唇色蒼白,像一樹開至荼蘼的李花,綻放出向死而生的清麗決絕。
世間人提起“豔若桃李”,通常想起蓬勃滿樹的生機與飽脹的花蕾。可瓊英零落滿地,暗香盈袖,又何嘗不是另一重绮靡。
恰如紅月節的月光,被雲霓濾盡人聲嘈雜與滿堂華彩,落在清阙池上隻餘一地寒涼。
星子浮沉,風雪彌漫。
寒雀仙曾與他望着同一片星空,同淋一處白雪。故人此地揚帆去,何處相思雪滿頭。
止洲想去猜寒雀仙囿于此地無數凄冷長夜裡的所思所想,隻是心有雜念,終是癡妄。
佚彩其人,止洲看不清、猜不透、留不住,隻好阖眸掩下妒忌猜疑,還有他不肯承認卻騙不過自己的思慕。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涼意順着四肢百骸滲入骨髓,雪花落在他發間,浮在他肩頭,寒風鞭笞他挺直的脊背。
無人知曉此情此景與多年前寒雀仙頓悟的模樣何其相似。
可兩人的心境卻截然不同。
神魂融合帶來巨大痛苦,止洲調息運轉,強行壓下喉頭溢出的腥氣。寒霜順着青色的血管脈絡蔓延,很快爬滿整個手臂。
幾個周天過去,止洲仍是噴出一口血。
他拿出帕子擦去嘴角血迹,這帕子本是為了某個貪圖口腹之欲的饞貓備着的,未曾想一張又一張,先留給了狼狽的自己。
先前佚彩随口提醒豬血有腥味,止洲嘴上埋怨,轉過頭就不帶猶豫地換了白衣,這會兒卻又弄髒了。
止洲無奈皺眉,下意識想這下那個小促狹鬼又要拿他打趣。
頓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今夜是紅月節。那人早跟哪個野鴛鴦在凡間樂不思蜀,哪有心思跑到荒山頂來看他這半個廢人。
打臉來得猝不及防。
佚彩回到清阙池,把留雲燈随手擱在門口就準備走人,深藏功與名。
止洲突然推開門,他還是一身白衣,腰間别着他的滄浪劍,像極了第一次到清阙池送拜帖的模樣。
隻是這一次,門外轉身的人變成了佚彩。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止洲緩緩垂下頭,什麼都沒說,像是宣告自己的落敗。
左不過是些不好聽的話,說了還惹她厭煩,不如幹脆緘默不言。像是擔心被主人丢棄的小狗,努力收斂尖利的牙齒,克制獸的本性伸出柔軟的舌頭讨好。
佚彩眨巴着眼睛,有些感慨。
止洲一生甯折不彎,一聲朗月仙,便是敬他如朗月懸空。哪怕靈根被廢也敢向天奪命,何曾有如今的卑谄姿态。
遺憾與憐愛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可惜沉浸在相見之喜中的止洲未能察覺。
又或者他看得分明,但自欺欺人地别過視線。
止洲平複心緒,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不那麼幽怨。“不是和别人有約,跑來找我做甚?”
佚彩倒是很坦然:“說好了同你看燈,之前走得匆忙。”
隻一句便哄得止洲沒了脾氣,側身讓開位置,嘴上還是故意冷硬道:“外面冷,還不進來。”
止洲拿起燈細細打量。錦雲紋八角宮燈,做工精緻,是他一輩子也不會忘的圖樣:鏡心湖的留雲燈。
留雲燈與傳統河燈制式不同,本是鎮守鏡心湖的靈器。心潭島可對這燈寶貝得緊,每一盞都有專門輪值的弟子定期檢查。
止洲狐疑地看向佚彩:“你哪來的?”
佚彩理直氣壯:“這你就别管了,反正是送你的。”
止洲不再追問,寒雀仙總有些奇奇怪怪的法子,總歸不可能是她偷的。
不得不說,止洲離真相隻有一步之遙。
夜風獵獵,佚彩揚手将留雲燈托向雲海,厚重的雲變得輕柔。
八角宮燈落在雲間幻化出無數盞,比夜空中閃爍的星子還耀眼,像一粒粒玉珠滾落輕紗,自成一道湍流。
“哼,自作主張。”止洲語氣嗔怪,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薄雲如水,燈火奔湧。
止洲知道,這千百盞光亮裡隻承載了他一人的願望。
止洲自記事起就在心潭島苦修,對節日唯一模糊的記憶隻有幼時某次前往凡間界曆練,他滿身傷痕跌跌撞撞,正遇見一隻缺了角的河燈。
星火一點,引他循着水流脫困。
師父摸了摸他的頭,說他确實幸運,趕上了紅月節。
小止洲聽了這話,忽然想去看一次凡人的河燈塞滿渡口的樣子,會把整條河都點亮嗎?這些河燈最後又都飄到了哪裡。
年少時被遺忘的心願,陰差陽錯竟得圓滿。
一朵小小的霜花落在佚彩眉心,止洲笑了,伸手替她拂去。
此間燈火溫柔,雪也缱绻,替他輕吻心上人的眉眼。
佚彩沒躲。“明日門派大比,你留在此地養傷還是同我一起回鳴煙派?”
止洲笑,“看來寒雀仙終于不打算同我玩什麼金屋藏嬌的把戲了。”
一開口還是熟悉的嘲諷語氣,看來此人這輩子是改不了這種說話方式了。
佚彩怕他鑽牛角尖,認真解釋道:“先前留你在此地,隻是為了離冥火巨獸近些。如今你傷勢好了大半,自然沒理由拘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