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朝領着佚彩遊刃有餘地通過了好幾撥人的盤問。走了好一會兒,二人路過不少恢弘的宮殿才在一處偏遠的海邊停下腳步。
“朝哥回來了?”
“身後難道是新人,歡迎歡迎!”
見令朝過來,零零散散的暗修聚過來,對他身後的佚彩十分好奇。
“好了,都散了吧,别吓着她。”令朝趕緊把佚彩擋在身後。
幾個暗修用揶揄的目光看向令朝起哄了幾句,倒是很快離開各做各的去了。
令朝見佚彩一言不發,趕緊俯下身子解釋:“我們沒有固定的師父,所以平日裡都是兄弟相稱,姐姐見諒。”
“放心,我不介意。”佚彩回過神來,“不過,你在這群人裡還挺有威望嘛。”
“剛開始也有不太友善的,我把他們都打服了。”令朝鬧了個大紅臉,咧嘴笑起來,牽過佚彩的手腕,“我知道此處有個暗流通往鏡心湖,我們去探探天鏡。”
兩人躍進池水中如兩尾靈活的遊魚,順着暗流遊入鏡心湖。
任誰也想不到,這兩人一個是号稱沒學過避水咒的暗修,一個是剛在瀚海城試煉的避水咒考核拿了倒第一的“旱鴨子”。
别問為什麼不是倒第二,因為倒第一被取消考試成績了。
佚彩下水前摘去了幕籬,水下的波光映照着她的臉。
兩人的發絲在水中漂浮交纏,他的仙上此刻近在咫尺,令朝看着她認真研究天鏡的模樣卻不敢亵渎。
隻是停在這裡,這樣望着她,就很好。
佚彩在水下仿佛能夠自由呼吸,對着天鏡一番敲打測算行動自如。不到半個時辰就折騰得差不多,走之前還順走了一盞鎖心台水下的留雲燈。
佚彩和令朝破水而出,像擱淺的魚躺在沙灘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避水咒練得不錯,沒少下功夫。”
“碰巧會一點罷了。”
“這時候就别謙虛了,好歹算是我的半個學生。我們家孩子就是最棒的。”
令朝好一會兒沒接話,佚彩瞟了一眼,他弓起身子,整個人像個煮熟的大蝦米,估計是偷着樂呢。
“姐姐,門派大比莫不是要砸場子吧。”令朝之前看到佚彩在天鏡上畫了幾個隐蔽的法陣,有些憂慮。
佚彩得意的哼了一聲:“何止砸場子,還要砸鏡子呢。”
“我也想為姐姐出一份力。”
“嘿嘿,等的就是你這句話。”佚彩一下子坐直身子,像一隻計謀得逞的狐狸。
佚彩示意令朝附耳過來耳語了幾句,令朝先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後又用力地點了點頭。“姐姐放心,我們一定全力以赴!”
夕陽點亮了少年眼中的光彩,佚彩一時恍神。上一次這樣俯視他,令朝還是個小豆丁,如今已是如竹節般拔高的少年郎。
那時她像昆侖宮山巅終年不化的一捧雪,可造化弄人,天命無常。
她終是舉心動念,踏入軟紅十丈,學會去愛這人間衆生百相。
佚彩喜歡鳴煙派那一簇一簇的桃花樹,喜歡昆侖山巅檐脊下避寒的小雀,喜歡長街月色人間煙火,更喜歡此刻,心潭島的清沙落霞。
惟願清風代她留駐此間,搖落英滿地,吹翅上碎雪,拂如花笑靥。
良辰盛景,焉能辜負。
佚彩雖自诩是此世步履匆匆的過客,卻也不忍讓那些望向她的笑臉湮滅于天鏡中。
她希望在她離開後,這方小世界仍能更好地運轉下去,而她能成為給此世帶來新象的那縷風。
二人折返回人間界時,恰好趕上紅月節的慶典。天還未完全被墨色侵染,沿街已垂挂着一疊疊燈籠彩旗,還有不少攤販吆喝着自家的河燈。
佚彩和令朝覺得新鮮,也想湊個熱鬧,掩去身上的修士氣息。
逛了一會兒,令朝忽然從背後拿出一個糖人,畫了一隻撲騰着翅膀的小雀。
“……這是什麼意思。”佚彩狐疑地看向令朝,“我吃我自己?”
令朝笑了:“這是我燒制的琉璃。”
佚彩試着伸手戳,焦糖色的琉璃在燈火下透着瑩潤的光澤。
“本來是想做成能捧在掌心的那種,但是我的火溫度沒那麼高,燒不透。”
簡單來說就是技術不允許,被迫3D轉2D。“我特意去請教了心潭島的前輩,結果成品還是這副模樣。”
或許是佚彩在身邊,令朝有些得意忘形,竟将心潭島三字脫口而出。
不少人都向令朝投來厭惡的目光,令朝如芒在背,有些不知所措。
一個路過的小孩子聽見這句話,伸出手指着令朝:“媽媽,什麼是心潭島呀?”
一旁的婦人嗓音尖細:“别靠近,那兩人藏頭露尾的,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跟在孩子身邊的父親一把抱起了孩子。那人虎背熊腰,大約是築基後期的體修。
見不少人看過來,又故作威風地朝着兩人的方向啐了一口:“呸,大過節遇見暗修真晦氣。”
佚彩不解:“怎麼說起心潭島就确定是暗修啊。”
平沙渡溫二爺一案過後,心潭島豢養暗修已不是秘密。隻是沒想到,雙方矛盾如此尖銳,暗修的名聲已經差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令朝擋在佚彩身前小聲解釋:“心潭島其他靈根的修士到凡間界曆練,大多成群結隊聲勢浩大。隻有不成體系的暗修才會三兩結伴。”說完又握着她的手腕想要離開人群,“我們快走,一會兒人都圍上來了,恐怕會生事。”
有時群情激昂,他和同門被扔石頭爛菜葉砸得狼狽不堪的情況都是有的,又不能對平民出手。人潮洶湧,他被絕望包裹,如同一葉孤舟。
佚彩見他這幅樣子就知道令朝平時一定沒少受排擠,非但沒退,握住令朝的手走到那家人面前。
明亮澄澈的赤色火焰自他掌心亮起,比街上燈火的光芒還要奪目。
“你冒犯到我們了。我同伴向來寬厚,我卻是锱铢必較的性子。”佚彩柳眉豎立,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道歉。”
火焰越燒越旺,差點燎着那大漢的胡子。大漢忙不疊放下孩子,行了一個大禮:“小人不知二位修士是至純的火靈根,多有冒犯,還請恕罪。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馬上帶内人和犬子離開,不敢擾了兩位仙長的興緻。”
佚彩看都沒看他,隻是示意令朝表态。
令朝瞧着男人此刻伏低做小的模樣,莫名有些煩躁:“可以了,你們走吧。”
那人趕緊爬起來道謝領着家人準備走。
“等等,”佚彩叫住了被婦人護着的小孩,塞給了他一根煙花棒。“小孩兒,送你個小玩意壓壓驚,長大了不要同你父親一樣。要記住:靈根無高低,修行無貴賤。”
若是别人說出這話,未免太過空泛。
可令朝知道,眼前人是當之無愧的法修第一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踐行的,憑一己之力闖出一條路。
隻可惜世間能追趕上她腳步的人太少太少,連令朝自己也隻能望塵莫及。
那大漢又是一番誠惶誠恐的道謝,人群裡也充斥着誇贊他們的聲音。兩人都沒有應答的興緻,徑直越過人群離開。
佚彩恨鐵不成鋼:“從前不是教過你,磚紅色火焰的是方解石,藍綠色火焰的是長斑銅......”
眼見佚彩要開始小課堂,令朝趕緊晃了晃她的衣袖:“姐姐我錯了嘛,是我學藝不精。姐姐就原諒我,陪我一起放一盞河燈吧。”
佚彩這才想起,她好像還答應過一個人看河燈來着。
燈火掩映,波光粼粼。
那盞河燈順着溪水打着旋漂走,很快彙入湍急的水流不見了蹤影。
令朝的情緒突然低落下來。
“姐姐對不起,是我太沒用,隻能做個随波逐流的暗修。”
佚彩難得溫和地笑起來:“身在混沌之中,獨善其身已是不易,如何能夠苛求更多?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佚彩總是出乎他的意料,“剛才我以為,姐姐會直接沖上去告訴他們,暗靈根又如何,所有靈根都是平等的。”
可她用幾塊靈石造出火焰,像瀚海城裡哄他開心時那樣。
“心潭島雙方博弈,留下暗靈根卻不公開你們的出身,不明不白地讓你們背黑鍋。這個問題不解決,哪能憑幾句話就消解根深蒂固的偏見。”佚彩歎了口氣,“不過,一切就快要好起來了。”
令朝心裡寬慰了些,轉而開始給佚彩講起在心潭島遇到的趣事。
此時的他還不知道,佚彩的安慰并非一句空談,而是精心謀算之後的胸有成竹。
令朝說起一次有個修士半夜起來如廁,撞上了擺在草叢的無臉雕像,吓得左腳絆右腳在栽進了湖裡。
說到這,手舞足蹈地比劃出那個修士的滑稽模樣。
佚彩哂笑道:“陸家供着的那個雕像醜得很,比起你當年畫的糖人也不遑多讓。”
令朝不免赧顔:“當時客人太多了,攤子上的老師傅催得急。這不是給姐姐重新畫了一個。”
“再好好練練,下回畫個你自己,我留個念想。”
“好、好的。”沉浸在歡喜中的令朝并未深想,“留個念想”的引申含義。
是離别。
兩人路過一座漢白玉橋,橋下一川燈火,滿塘月色。
佚彩望着橋下的歡歌笑語和成片的河燈,神色慈悲清冷,微光灑落衣襟,恍若俯瞰塵世的神佛。
令朝忽然覺得這一刻的佚彩很遙遠,卻又美得讓人不敢亵渎,想要說些什麼來打破這氛圍:
“姐姐方才在想什麼?”
佚彩偏過頭笑起來:“我在想,失策了,要是在這裡放河燈還能多看一會兒。”這一笑,她又回到了人間,眼角眉梢都生動起來,沾上了煙火氣。
“姐姐,我想起了一句詩。十裡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
“哼,數你嘴甜。”
臨别之際,令朝和佚彩約定秋朝節再出來玩。
佚彩隻是含糊道:“秋朝節還有一個多月呢,急什麼。”
進入昆侖宮的界門之前,佚彩擡頭望了望凡間界的月亮。
紅月,乃逢魔之兆。
送燈,為緬懷之意。
是什麼樣的大能,在入魔之時能用血淚把月亮染紅呢?
聽說凡人在這樣的節日祈求姻緣,當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