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洲已經快要忘記曾經的朗月仙是什麼樣子了,可她還替他記着。
止洲也無法形容自己當下的感受,就是那種突然發現被自己抛棄的過往,被某人妥善安放的心情。
就像一顆幹癟已久的種子,忽然被放進溫水裡,涓涓細流順着生命的裂隙浸潤了每一寸角落。
止洲對着畫沉默太久,佚彩沉不住氣,悄悄把眼皮掀開一條縫。
雖說丹青聖手的繪畫技術不容置疑,但這震撼的時間也太久了點吧。作為朋友,她已經給出了隐晦的勸阻,但也隻能言盡于此了。
止洲曾是資質最好的水靈根修士,用陸家後人的靈根與神魂去修補女祭司的殘魂,天道的算盤響得她在鳴煙派都能聽見。
止洲一手拿起那疊畫稿,一隻手施了一個除塵訣,連人帶被子把佚彩拎起來。
被夾在臂彎裡走了一路,就算是鐵人也該被折騰醒了。佚彩自然地睜開眼睛,眼中陸續出現迷蒙、驚訝等情緒。
“熱醒了?”止洲騰出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完全沒有反思自己抱人的姿勢,更沒有把人放下來的打算,就這麼一路進了卧房。
“距離午膳還有些時辰,我去見客,你留在這随意找東西解悶兒,若無聊也可離去,不必知會我。”
這會兒溫淩他們在幹什麼呢?
溫淩在抓人,桑夢秋在打龍,師又槐在挖礦。溫淩特意惦記着還沒有投喂的小師妹,托人捎來被拔了獠牙的野林豬,交待小廚房給她炖成高湯。
結果佚彩把一整隻豬的豬血抽幹,頂着大廚驚疑的目光幹笑說近日心病邪熱,想補補氣血。
止洲一走,佚彩就迫不及待地掙開被子,四處轉悠。
桌子上東西不多,乍一看,比外門弟子還清貧。
一本上了年頭的心經,幾張白手帕,一疊小紙片。
手帕上斜插的銀針和歪歪扭扭的紋樣詳實地記錄了主人幾次失敗的嘗試。佚彩湊近了看那疊小紙片,最上面是一張驅蟲香方。
佚彩想起來,當初她在後山被蚊子追着咬,止洲還笑話她說:蚊子專挑練功偷懶細皮嫩肉的人下嘴。
看來某人嘲笑完她,轉頭就偷偷準備了驅蟲香囊。
底下的紙片則是止洲記憶錯亂時,藏于袖口的提示。
“你是止洲,鳴煙派長老。心潭島、陸家人,能避則避。”
“法戒堂灑掃弟子趙乙,家有重病老母。可一周安排他到凡間界采買一次。”
......
“佩劍是寒雀仙為你修好的。”
“如果快要失控,就去後山靜坐不要見人,●雀盼夏也不行。她是你可以相信的人,不要傷她。”(被塗改的部分依稀可看出一個“寒”字)
“必要時,可自裁。”
止洲其人,一如他的靈根,敲開鋒利的外殼,堅冰之下藏着如水溫柔。
門外傳來熟悉的喧嘩,正是昆侖宮的議事長老。“朗月仙,你就别再攔了,抽魂這種事情,還是進屋偷偷摸摸地商量才好。”
腳步聲越來越近,佚彩迅速把桌上的東西複位,不慌不忙地恢複成寒雀仙的容貌,準備給這位胖老頭一個大驚喜。
議事長老鬼鬼祟祟地進來,迎上佚彩似笑非笑的目光,這位祖宗當年血洗清虛殿的噩夢還曆曆在目,登時吓得兩腿一軟,差點給佚彩行了個大禮:“寒雀仙大人,您當年答應饒我一命的,可不能食言呐!我可沒有再做那些混事了,所以最近冥火巨獸躁動不安,魔性都快壓不住了。”
佚彩笑着說:“别慌,我扶着你。”說完就伸手穩穩地卡住了議事長老的脖子。
誰說扶脖子不算扶呢。
議事長老差點被掐得翻白眼,大腦飛速運轉尋找生機,眼珠在極力阻攔他進屋的止洲和亂糟糟的被子上轉過一圈,口不擇言地說:“早聽說寒雀仙未死的風聲,原來這些年是朗月仙這個混蛋把您金屋藏嬌了,您是受他脅迫,對不對?”
止洲自始至終一言不發,臉色越來越黑。
佚彩本想直接掐死這個喋喋不休的長老,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笑着松開了他。“冥火巨獸的事,我會想辦法,畢竟我曾是昆侖弟子。至于你,滾吧。”
議事長老一溜煙地跑出房門消失在佚彩的視線裡,有力地證明了他隐藏在肥碩外表之下的靈活性。
山門外,死裡逃生的昆侖派長老順了順氣,暗自嘀咕:寒雀仙和朗月仙果然有一腿,都是一個爛脾氣!并且下定決心甯願待在天天地震的昆侖宮,也不想再來鳴煙派這個鬼地方一趟了。
議事長老逃走後,洞府内隻剩止洲與佚彩四目相對。
寂靜無言,半晌,他輕聲說:“寒雀仙終于舍得坦誠相見了?”
佚彩沒回話,将手遞給他。止洲有些不解,紅着耳朵将自己的手搭上去。
佚彩:“……我是讓你看我的手上沒有劍繭,平時禦劍用的都是法術。瀚海城密室裡,我也當着你的面用了金系法術,用地闆上的刀尖逼退了長老。在你面前,我從未刻意遮掩。”
佚彩說完這番強詞奪理的說辭,就聽見止洲低低地“嗯”了一聲。
又是沉默。
止洲後知後覺地發現佚彩不再說話,開口說:“我拒絕了天道,他們不會善罷甘休。”
“大不了就和他們打。”佚彩回得幹脆,“所以,能松開我的手了嗎?”
止洲這才像是摸到了燙手山芋一樣匆匆收回手,别過頭不看她。
下午佚彩一直窩在蔔香閣附近的草垛裡,鼓搗着什麼小機關。
掌祭師姐路過,探着頭問:“師妹這是在做什麼?”
佚彩攤開一隻手,露出一個儲物戒大小的機關。“見師姐偶爾澆花辛苦,買了個花灑,此物可儲水,足夠澆完大殿的花花草草。”
掌祭師姐笑眯眯地擺擺手,并未接過,“你有心了。先前祭祀大典就受溫師姐和你頗多照顧,還未謝過。”說着就從袖中拿出了一瓶竹鹽遞給佚彩,“家裡人送來的,煅燒九次方可得這一瓶。溫師姐的那瓶還在路上,這瓶就先給你了。”
佚彩拿着竹鹽愛不釋手,“卻之不恭,多謝掌祭師姐啦。”
掌祭師姐心裡高興,嘴上打趣道:“你呀,什麼好東西沒見過,隻是慣會說些好聽話,誰聽了不被你哄的團團轉。”
東西送到之後,掌祭師姐就沒再打擾。師又槐外出曆練,蔔香閣的事務堆積得更多了。
極北之地十分兇險,師又槐将可用的人手全部投入玄冰石的開采和運輸,依舊比預計的返程時間略微耽擱了些。
大部分玄冰石已在路上,師又槐被一些瑣事絆住,怕佚彩等不及,師又槐差幾個暗衛先給她送口信:塵埃落定,一切平安。
“主上,我們怎麼過去?”
“用最快的方式過去。”
“明白,吾等定不辱命。”
看着幾個暗衛離去的背影,一個下屬不放心地問師又槐:“主上,為何不把傳信的任務交給屬下?”
師又槐歎息道:“他們留下也是添亂,跑腿傳話總不至于出岔子。”
師又槐的右眼皮一直跳,但臉上一派從容。
下屬不說話了,這幾個傻子暗衛修為身法不錯,就是腦子不太靈光,家中父母又與閣主有交情,師又槐允諾在蔔香閣中留他們一席之地。
當晚佚彩躺在床上隻覺得眼睛酸痛,流下兩行眼淚。估計是做多了機關有點視疲勞,她舉起師又槐送的護眼綠色鈴铛,盯了一會兒保護視力。
一個暗衛從天而降:“請問是雀姑娘嗎?主...額...閣主大人讓您不必擔心,他已經塵什麼土都平安了。
啊,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對,入土為安了。這裡在下不便久留,先告退了。”
暗衛如同鬼魅一般再次消失,佚彩盯着屋頂憑空多出的大洞陷入了沉思,生理性淚水差點變成真哭:要不是我知道劇情裡上輩子師又槐直到大結局都穩如老狗,差點就信了你的邪。
也不知道房頂能不能給報銷。
見暗衛一跳出來,暗衛二趕緊迎上:“怎麼樣怎麼樣?”
暗衛一驕傲道:“放心,主上的話已全部帶到。我用了最快的方式,門都沒敲。”
暗衛二:“嚯,這麼厲害。”
暗衛一:“那可不,夫人可感動了,盯着主上的遺留的定情信物淚流滿面,肯定是睹物思人。”
暗衛二:“傳下去,夫人盯着主上的遺物淚流滿面睹物思人。”
等到這份消息傳回師又槐那裡,已經演變成了閣主葬身北地托夢訴衷腸,師妹寒窯含淚訣别葬鈴铛。
氣得師又槐連夜趕路,本人親自出面辟謠,然而被人當成借屍還魂。
一生要強的蔔香閣閣主第一次栽了跟頭。
得力下屬忍不住搖頭:閣主,什麼人都敢用隻會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