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心口的護身符灼熱發燙,令朝恐怕還疑心自己正在夢裡。
先前在平沙渡,這護身符有過一次反應,他扭頭卻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不免空歡喜一場。
令朝身量拔節似的抽長,如今已無須仰視佚彩,于是他微微俯下身子,亦步亦趨地跟在佚彩身後。
像一隻怕被主人丢下的可憐小狗。
在修仙上界,暗修的名聲實在上不得台面。能借殘軀苟活于世,此生得見她一面已是僥幸,如何再奢求更多。
令朝的怨氣并非沖着佚彩,隻是埋怨自己沒用,這麼多年沒能陪在她身邊。
他暗自懊惱方才拈酸吃醋出口不遜,仙上隐姓埋名必有苦衷。自己這麼一鬧,不知道會不會壞了仙上的大計。
令朝心思漸沉,慢慢落後幾步。眼見腳下的路遠離人群越來越偏僻,令朝連怎麼自裁謝罪都想好了。
隻是想尋個清淨地叙舊的佚彩埋頭趕路,全然不知令朝的心思。
佚彩嫌他走的慢,反手拉住令朝。摸到他幹淨清爽的袖子,佚彩陷入疑惑:“你不用去參加避水咒的考核嗎?”
她回頭,迎上令朝帶着水光委屈巴巴的眼睛,卻見他忽然一掃頹靡,眼瞳晶亮,像一束煙花灑落夜幕。
令朝偷看被佚彩握着的手腕,努力抿平嘴角:“我們暗靈根修士連避水咒都不曾學習過,就連這次秘境曆練也是我偷偷跟過來的。沒想到能在這遇見……姐姐。”
許是顧忌佚彩如今的身份,令朝也不再稱呼她為“仙上”,而是試探般地叫了一聲姐姐。
或許是令朝語氣裡的惴惴不安太過明顯,佚彩忽然笑着打趣道:“當初受着傷就敢不管不顧地闖上清阙池,怎麼如今反倒變得怯生生的。”
令朝聽她這樣說,思緒也跟着回到多年前。
她誅叛徒,斬魏山,倚坐笑罵,使他免遭開膛破肚之苦。
他乘着藥閣長老的仙鶴,剛覺醒了火靈根就火急火燎地跑到清阙池求見。她不曾扶他起身,卻融化了殿前石階上的雪。
回村後他被邪修捉去剝了靈根,又是她給的護身符保了他一命。他明明離開了清阙池,卻依舊受着她的庇佑。
她說修道并非光明坦途,其中辛酸他走了一遭方知成仙不易。
她說清阙池苦寒對他大有裨益,他便真的靠當初的苦修熬過無數陰煞邪氣入體向死而生的日子。
“從前總是習慣有人立于山巅,擋在身前,如今方知山風凜冽砭骨,舉步維艱。”
然,道阻且長,行則将至。
令朝悄悄反握住她的手。
佚彩問起令朝近況:“你們平素都學些什麼?”
令朝随手折了一片柳葉,攤開手時掌心多了一隻灰色的小雀,很快又散作黑煙。“追蹤隐匿,心法古籍,總歸是些無趣的東西。”
佚彩眼前一亮:“那你能讀懂古文字嗎?”
令朝清了清嗓子,嘴上謙虛道或可一試,臉上的表情卻完全不是一回事,和小時候解開了什麼小機關之後那一臉求表揚的樣子一模一樣。
佚彩沒忍住掐了掐令朝的臉,軟乎乎的,像一團果凍,手感确實不錯,難怪總有人喜歡捏她的臉。
放下手就看見令朝側臉的一抹绯色,佚彩趕緊拍了拍他的肩膀:“抱歉,是我手勁太大了。”
令朝慌忙偏過頭掩飾從臉頰蔓延到頸側的熱意。
佚彩領着令朝到了她之前發現的山洞,洞口比上一次來時更加隐蔽,霧氣缭繞。她眉頭一皺,天鏡碎片移位,迷瘴的範圍也随之變動。看來天道那邊已經有所動作了。
讓他辨認石壁上的文字,令朝認真觀察四周的石壁,眉毛皺起,不一會兒又舒展開來。他扭頭看向佚彩,笑吟吟道:“這是祭祀時專用的文字,姐姐不妨先猜猜什麼意思。”
佚彩背過手裝模作樣地看了看石壁,“好,我猜是一個女祭司對神明的愛與贊頌。”
令朝晶亮的眼睛黯淡下來,湊近了佚彩:“姐姐怎麼知道,莫非姐姐本就能看懂,隻是故意戲弄我。”如果他有尾巴,恐怕此刻已經耷拉到地上了。
佚彩解釋道:“我是看壁畫猜出來的,”她蹭了蹭畫,指尖立即沾上了一點青黑,“這顔色,是女子畫眉用的黛石。”
“三幅畫,第一幅大概是講天地創生,修仙上界三山鼎立,凡間界溫陸兩家對壘。第二幅畫的是百姓對天道的愛戴,祭祀時一片熱鬧。第三幅,大約是作畫人自己的私心了。此地處在下遊,濕冷偏僻,常人極少前往。無法向旁人言說的心意,隻好付與丹青。”
她曾獻給神明最虔誠的崇拜和最真摯的愛戀,可惜就連名字後人都無從知曉,隻知道她是陸家最後的巫。
“姐姐說得對,不過,還差了一點。”令朝用指尖亮出一簇小火苗,隻是幽綠色的火焰在昏暗的山洞裡怎麼看怎麼詭異。
火苗照亮了第一幅壁畫,佚彩才看清在畫的末端還有一個模糊不清的沙漏。
令朝念起了石壁上的文字:“鏡生萬物,天地倒轉。去濁存根,沙漏懸停。聖人舍身,鎮靈百年。今奉谷粱,稱彼兕光......”
足以颠倒整個世界的秘密,就刻在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山洞石壁上。
佚彩絕不相信天道的突然坦白是為了展示誠意,既然對方已将軟肋暴露出來,她也不會心慈手軟。
無論最初的天道是一位多麼無私仁慈的神靈,如今修仙上界和人間亂象橫生,他難辭其咎。
“鏡生萬物,陰陽失衡。”
原來十年前鼎姬所說的話是這個意思。
佚彩一陣頭疼,打斷了興緻高漲的令朝:“好了好了,後面的祭祀場面不用念了,到這裡就足夠了。”她對天道的豐功偉績可不感興趣。
令朝以為佚彩是對他不耐煩,委屈地扁扁嘴,小聲道:“還有寫在角落裡的兩句詩。”
初上瀚海墀,攬鏡照峨眉。
言照長相守,不照長相思。
念完之後,令朝就掐滅了小火苗:“我召喚出來的火幽暗冰冷,比不得之前姐姐身邊的那位紅衣前輩的火花溫暖明亮,姐姐當時舒服得都要睡着了。”
若是他沒有成為暗修,大概也能召喚出那樣的火焰。
令朝又背過身去幽幽歎了一句:“我們暗靈根就是讨人嫌的邊角料。”
佚彩在心中大緻拟好了搞定天道的計劃,心情大好,決定哄哄這個鬧别扭的小孩。“好啦,誰說火焰隻有一種顔色好看。”
佚彩打了個響指,令朝周圍浮起了不同顔色的火焰,洋紅、淺紫、明黃、祖母綠......
絢爛的光影跳動在令朝的視線裡,令朝一時間被這滿目的焰火晃了眼,差點留下淚來。
對不起,仙上。小昭辜負了您的期待,他沒能做個平安度日的普通人,也無法成為風光無限的門派新秀。
令朝想伸出手越過焰火拉住她的衣袖像從前一樣撒嬌,想告訴他自己握着平安符想念了無數日夜卻怎麼也找不到她,想告訴她以前那個受她偏愛的小昭受了好多苦,但他終于長大了。
此刻他們離得很近,卻又隔着整片焰火。
令朝終究放下手,什麼也沒說,隻是透過焰火笑着凝望她,一如畫中的女祭司。
神明随手一揮,為她的信徒鍍上餘生的顔色。無論歲月将自己蹉跎成何等模樣,他的神明依舊溫柔清冷如初。
予他焰色,又予他隔岸觀火。
見令朝不再鬧别扭,佚彩說起了正事:“我們要找到那位女祭司留下的其他東西。”
緩過神來的令朝打起精神笑了笑,“這個交給我。”說着托起了一隻與之前相似的小灰雀,“我們跟着它,就能找到女祭司遺留下來的氣息了。”
佚彩一路邊走邊聊:“那我們來分析一下剛才段話。鏡生萬物這句很好解釋,就是兩界來源于天鏡,是上下倒轉的。”
令朝聽了,倒也不驚訝,一手支着下巴思索道:“我曾在野史中見到過這種說法,那麼第二句去濁存根,說的應該是天道強行剝離了衆人身上駁雜的其他靈根,故修士隻有單靈根,隻是沙漏懸停,不知該如何解釋。”
“天鏡雖為神器,但小小一塊溢出的靈氣就能帶來如此大的壓迫感,我猜不隻是它本身的靈力所緻,而是因為它如同沙漏可以溝通鏡内外的靈力。
再結合後面的聖人舍身,應該就是當初天道為了壓制鏡外奔湧的靈力壓垮兩界,自願帶着抽離出的雜靈根鎮守天鏡,使内外靈力達到微妙的平衡。”
不幸的是,現在兩界的靈力開始紊亂,這個沙漏很快就要破碎了。
剛說完,小灰雀停在了一堆腐爛的鳥骨上。上面還有一隻将死的烏鴉,渾身泛着金屬的光澤,一蹦一跳地直挺挺倒下,落在骨堆的尖上。
骨堆背後,粘膩渾濁的巨瞳次第睜開,貪婪地打量眼前的闖入者。那妖物張開血盆大口,腥風鋪面,步足竟是無數白骨拼接而成。
鬼面蛛,周身皆劇毒,螯鉗鋒利,因身上花紋形似數張被大火燒灼得扭曲人臉而得名。常見于東南,如今現身于地處西北的瀚海城,與天道脫不開幹系。
鬼面蛛伸出四對步足不緊不慢地抖落身上的落葉和塵土,八隻眼睛齊刷刷地流出血淚。
眼前這隻,周身鬼氣濃郁得快要凝成實質,怎麼也比瀚海城年紀大,與天同壽也不好說。
裘合之流恐怕都不夠它塞牙縫的,天道怕是故意将她引來此地。
沒等佚彩吩咐,令朝就擋在她身前。
佚彩沒提醒這玩意比他高了幾個大境界,擡手布了一個結界,防止大範圍的靈力波動驚擾正在瀚海城試煉的其他修士。
鬼面蛛噴出毒霧,結界内霎時間昏暗下來,隻有白骨咯吱作響。
倏爾,傳來摩擦草葉窸窸窣窣的聲音。
雙方試探性地過了幾十招,都在揣度對方的深淺。佚彩還有閑心蹲在結界一角研究烏鴉骨堆,全然不受緊張氛圍的影響。
令朝口中念念有詞,一手兩指并攏在空中寫下符文,一手呈虎爪狀張開,托起一團靈火,不住地往四周散發着張牙舞爪的黑氣。
符文落在鬼面蛛身上一陣噼裡啪啦,空氣裡彌漫着焦糊味。
冷芒照亮了少年的側臉,若有人得幸見過他後性命尚存,隻怕會不吝溢美之詞。
世人常用刀刻斧鑿形容五官精緻面容俊俏,隻不過令朝此時周身兇煞之氣濃郁,更像是香火凋敝的山廟裡戲谑俯瞰衆生的羅刹像。
鋪天蓋地的銀絲向令朝飛去,令朝足尖一點錯身而過,被誤傷的藤蔓迅速枯萎腐化。
鬼面蛛見絞殺失敗,将身體整個支起來,碩大的陰影籠罩結界,這是它搏殺獵物的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