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流言的造勢,比佚彩預想中來得還要快一些。
桑夢秋和雀盼夏這兩個名字被貫上了不祥的含義,和突然興起的詭異童謠一樣撩撥着平沙渡百姓緊張的神經。
“聽說了嗎?溫家的二爺被邪物索命,是被活生生吸幹的。連越絕谷的仙人都沒能幸免,幸好他倆死前在一尊鼎上留下了邪物的名字。”
“……那之前那個姓宋的大個頭行腳商也是?”
“多虧溫家家主和越絕谷那邊的仙長慧眼,這兩個邪物已經被捉拿了。”
“怪不得入夜都聽不見那個瘆人的小調了,前幾天起夜吓得我差點沒尿褲子!”
幾人越說越邪乎,平沙度流言四起。
飯桌上的桑夢秋斂去玩笑神色,撂下筷子活動手腕,指尖冒出一團藍色的電火花。
桑夢秋正要揪出幾個散布消息的小喽啰,被佚彩按住:“讓他們鬧,鬧得越大越好。”
看看這出戲,最後是誰無法收場。
語氣輕飄飄的,但桑夢秋卻莫名感到身上發涼,總覺得他的小師妹下一秒就要暴起殺人。
“看來小師妹早有打算。”桑夢秋殷勤地給佚彩斟了一壺茶,佚彩接過抿了一口,這才慢悠悠地開口。
桑夢秋屏息凝神,還以為她要說出什麼長篇大論,結果佚彩就說了一個字。
等。
兩人剛吃完飯回到溫府,就被府兵團團圍住,站在人群中央的溫瑟帶着熟悉的歉疚。
佚彩懶得聽那些虛僞的場面話,左不過又是越絕谷不斷施壓雲雲,直接略過中間步驟,十分配合地伸出雙手束手就擒。
桑夢秋提劍欲戰,阻攔府兵靠近。就在短兵相接千鈞一發之際,一個紅衣姑娘風風火火地闖入,擋在佚彩身前。
來人正是接到消息,第一時間從蔔香閣趕回來的溫淩。“盼夏,有沒有受傷?”她抱着佚彩的胳膊裡裡外外檢查了一遍,見佚彩安然無恙才長舒一口氣。
“淩兒師姐,你怎麼來啦!那蔔香閣的事務交給誰負責?”佚彩順着溫淩的動作轉了個圈。
“别提了,師又槐本來說好了昨天返程,結果路上有事耽擱,修書一封。你這邊出了這麼大亂子,我哪有心思繼續管事。現在門派裡是掌門和掌戒長老在主持大局。”溫淩嗔怒道。
見自己女兒大老遠趕回來,也不問安,拉着旁人叙舊個沒完,溫瑟出聲打斷:“淩兒,過來。”
“母親怎能聽信市井謠言,随意扣押無辜之人?”溫淩并未上前,反而将劍橫在身前,做出抵擋姿态,紅纓劍穗随風飄揚。
溫淩和桑夢秋一前一後,将佚彩護在中間。一圈護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扭曲,誰都不敢上前阻攔。
想當年大小姐沒拜入鳴煙派之前,拎着一根藤條就把府裡的護衛揍了個遍,現在想來還隐隐作痛。
現在學了幾年仙法,又拿着劍,估計手勁更是了不得,幾劍下來胳膊腿削沒了都沒處哭去。
“事關巫蠱鬼神,不得不慎重。淩兒,莫要添亂。”溫瑟看到她這個風塵仆仆的女兒一回家就幫着外人兵刃相向,一陣頭疼。
“那女兒在蔔香閣還和師妹一起主持了祀典,還有四姨母也通曉祭祀禮法,難道我們也與巫蠱之禍有關?”溫淩寸步不讓。
溫瑟這下真動了怒,厲聲呵斥道:“淩兒,不可口無遮攔!”
佚彩在後面扯了扯溫淩的袖子,“我留下正好,讓桑夢秋接着查。”
其實她一直特别配合來着,關鍵是溫淩護犢子的氣勢太強悍,場面差點一發不可收拾。
佚彩湊近二人耳語了幾句。
桑夢秋和溫淩同時看向佚彩,她笃定地點了點頭。
溫瑟沉吟片刻,“可以,憑桑仙長對師妹的關心程度,應該不會獨自潛逃吧。”
溫淩眉頭一皺,剛要反駁。
溫瑟立馬打斷,“淩兒,母親答應放走一人已是最大的讓步,何況你師妹留在府中還要安全些。你也要理解為母的苦衷。”
溫淩低頭思忖片刻,低聲道:“桑夢秋我不管,丢到柴房去都行。盼夏師妹可不能受委屈,讓她住我的卧房。”
這是妥協的意思。
“……可以,但你不能探視。我會讓你四姨母貼身保護她,你即刻回到鳴煙派去。”
溫瑟與溫淩各退一步。
桑夢秋也不知腦補了什麼,看起來頗為感動。他握着佚彩的手認真許諾:“幸得小師妹如此愛重,我定會全力以赴查出真相,救你出去。”
隻是想打發走桑夢秋、外加不想跑腿的佚彩一言難盡,隻好擺擺手表示:……算了大哥你開心就好。
溫淩忍不住在一旁嘲諷道:“你有這能力嗎,用不用我幫幫忙?我再晚來一步,人都要被拐到越絕谷去了。”
桑夢秋睨了溫淩一眼,反常地沒有還嘴,回身用劍鞘揮開了幾個護衛,輕松突破包圍離開。
溫淩被無視,拉着佚彩咬耳朵:“桑夢秋這狗脾氣,你可不能再讓他這麼欺負你了。”
要是桑夢秋還在肯定喊冤,對着别人不好說,當着佚彩的面,桑夢秋一天到晚恨不得掐着嗓子說話,眼睛都快笑出褶子了。
還沒等溫淩上完眼藥,溫瑟就輕咳兩聲,溫淩隻得和佚彩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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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彩被扣押在府内,還有心思品嘗溫家大廚送來的茶點,跟溫四娘調侃:“這下我可是出了大風頭了。”
溫四娘溫乃娆搖着寶相花團扇,送來陣陣香風。溫乃娆與家主溫瑟不同,妝容和神色都是淡淡的,像一朵被水暈染過的絹花。
溫乃娆蹙着眉,“外邊情況不算樂觀,有了越絕谷這座大山壓着,桑仙長出去也會四處碰壁。”
這算是明着提點了。
佚彩有些詫異,透過團扇望向溫乃娆的眼睛。“無妨,車到山前必有路。”接着話鋒一轉,“之前聽淩兒師姐提及您精通典儀,如今見您氣度雍容,心中敬慕,不知可否請教一二?”
溫乃娆用團扇掩去半張笑容,“姑娘說話實在讨巧,哪裡算得上精通,不過是跟大祭司學來的皮毛。”
一來二去,溫家的老底被溫四娘抖了個幹淨。
曾經,溫陸兩家雖各自為政,也算偶有往來,溫瑟的夫郎就是陸家人。
兩家都十分重視禮儀法度,一些重要的典儀都要請專人按嚴苛的流程進行,大到求雨祭祖,小到婚喪嫁娶。
三百年前,陸家最後的祭司在一場神秘的災禍中消亡了。沒有正統巫祝的陸家四處借巫,與一些隐世的小部族交往甚笃。
二十年前,溫三娘作為溫家祭司,與主持典儀的傧相在溫瑟的婚禮上一見鐘情。
聽說那傧相是小部族有名的大巫,名諱不詳,大巫的姓名都是秘密。兩人很快相戀,結為夫妻。
因對祭祀的觀念産生分歧,溫三娘與溫瑟溫策決裂,帶領追随她的部下遷到了南塵北清交界地的啟文台,甚至退出了溫家這一脈的族譜。
臨走前,溫之影将大巫留下的祝祀典籍盡數托付給她。
啟文台離心潭島的界門不遠,有人說溫之影這是投靠了心潭島。後來聽說他們夫妻二人做了甩手掌櫃四處雲遊去了。自此,溫乃娆接手了溫家祭司一職。
“三姐當時同家主發了好大的火,說是從此恩斷義絕,連祭司也不再做了……”溫乃娆陷入了久遠的回憶,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搖。
“溫渌溫淩的父親是陸家旁系,因陸家派别争鬥而死,祖父陸華下落不明。”
溫乃娆搖了搖頭。
“随後溫瑟登上家主之位,我們兩家的關系也降至冰點。二哥原本和淩兒一樣都是火靈根,為表忠心自廢修為,留在府中做事。”
“我雖是祭司,這幾年倒是二哥逐步接手,府中家主也體諒我勞累,任他去了。”
溫乃娆沒有明說,佚彩卻心知肚明,溫乃娆這是把她當做一家人,将知曉的一切都和盤托出了。
“今日的話說得太多,我也乏了,便不打擾姑娘休息了。”溫乃娆起身離去。
佚彩起身将溫乃娆送出去,手搭着門闩并未回身,對着空蕩的房間朗聲道:“客人既來了,何不現身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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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桑夢秋提劍出了溫府,直奔昆侖宮去了。
當然不是去求援的。
桑夢秋按照佚彩的囑咐,順着行刑人蚩的身世一路查到昆侖宮。
蚩因看守昆侖宮倉庫不利投奔越絕谷,受重用成為行刑人。
桑夢秋摸進庫房翻找曆年的記錄,很快發現了端倪。
幾年前,一場地震過後,有昆侖宮弟子不甘受罰帶着一尊妖鼎出逃,下落不明。
在修仙上界,一個修士無聲無息地消失實在太過尋常。比如那個同樣死去,明明位高權重卻被輕描帶寫抹去的行刑人魃。
諷刺的是,某種程度上溫策這種身份非凡的凡人比修士的命更值錢。
所有秘境的入口都在凡間界,想要出入心潭島,也必須從人間界啟文台附近的界門繞路。
因而,修仙上界永遠不敢放棄民心。
可貪念竟驅使這些修士作出此等惡行。凡間喂養修士,而修士踐踏凡間。
記錄裡的妖鼎,極有可能就是出現在案發現場的大鼎。
桑夢秋翻開下一頁,繳獲人赫然登記着一個熟悉的名字。
桑夢秋的指尖溫柔地拂過寒雀仙三個字,那時候,向來飲冰茹檗的她該有多失望,才會甯願抛棄法修第一人的身份,也要将清虛殿燒個痛快。
那是他活了兩世,依舊一眼心動的姑娘啊。
十五歲那年,他剛從天崩地裂的糟糕前世中剝離,渾渾噩噩地跟在門派大比的隊伍裡。
周遭狂熱地議論着他從未聽過的名字。
昆侖宮,寒雀仙。
她的存在像是一個昭告昆侖宮鼎盛的符号。
桑夢秋擡起頭,那人衣袂紛飛,素手一點,神劍滄浪鋒銳的劍氣被輕松化解,水波浮動。
嘴上說着恭敬的話,目光卻睥睨衆生,世間萬物皆映入她眼底,卻留不下半分痕迹。
視線交錯,自此怦然。
後來某次幫掌門遴選,候選名單裡多出一個叫雀盼夏的姑娘。
明明靈根、樣貌、氣質都不相同,可當他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就知道。
他本以為觸不可及的光,再次降落到她身旁。
再後來,無數上一世同他一樣又瘋又壞的苦命人前仆後繼地圍在她身邊,有如飛蛾撲火。
帶着本不該出現在他們身上的,少年人獨有的赤誠。
大概他兩輩子的運氣,都用來成全他們的這一場相遇了。
桑夢秋難得在獨處時露出溫和的笑意,他會盡快解決一切。他的小師妹還在等他回去。
好在一切十分順利。
桑夢秋是一路拿着他那把柴火棍一樣的小破劍打上清虛殿的,劍沒開刃,打人點到為止。
不過一路上的弟子還是多多少少挂了彩的。
桑夢秋拎着劍在前邊跑,守衛的昆侖宮弟子在後邊追,奈何桑夢秋身法敏捷得離譜,打法又猥瑣,砍兩劍就接着跑路,實在追不上。
到最後,桑夢秋引領着一大隊弟子踏過上山的石階健步如飛,不知道的還以為昆侖宮早課改成晨跑了呢。
藥閣長老剛熬好一鍋冒着綠泡的湯藥,看到這一幕欣慰地感歎:“這一代昆侖宮的後生很有精神嘛!”
清虛殿内,花草紛繁。在确定輪值長老沒有開啟留影石後,桑夢秋将長老拉入結界。
神劍宵隐出鞘,電光大作,一道道雷霆以萬鈞之勢落下。
長老身上很快爬滿電紋,像一株垂死的紫珊瑚,迅速攫取着殘存的生機。
輪值長老很快像倒豆子一樣全部交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