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宮與越絕谷、心潭島維持着微妙的平衡。
昆侖宮用犯錯弟子的靈根供養冥火巨獸,但這兇獸胃口愈發大,靈根逐漸不足以滿足它。冥火巨獸不斷撞擊結界,産生頻繁的地動。
越絕谷和心潭島隻好用盡天材地寶,輪流培養最優秀的弟子,将其靈魂獻上。
人有三魂七魄,也就有了所謂抽魂之術。
第一重,受術者性情大變,剛被抽魂時會有強烈的失溫反應。
第二重,五感盡失,記憶逐步衰退,直至忘卻自己是誰。隻有神魂極其強韌之人,才能經受得住第二次抽魂,但也随時可能魂飛魄散,身死道消,再無輪回轉世。
尋常修士,隻經曆一次抽魂就會陸續出現兩個階段的反應,到最後非死即瘋。
“我竟不知,昆侖宮的禁術連一個外門弟子都能偷學。”桑夢秋冷哼,“他難保不是你們故意派出去的人。”
輪值長老十分為難,桑夢秋的劍尖又靠近一寸,滲出血痕。“這……抽魂之術和大鼎确實是我們昆侖宮出來的,但心潭島和越絕谷也都有人偷師。不瞞你說,我們也追查了好幾年。這鼎這些年也就拉出來用了兩次,後來就失蹤了。”
輪值長老一手藏在身後偷偷蓄力,很快被降下的雷光劈散,隻好老實交代:“别說我們昆侖宮想找大鼎,這心潭島也沒閑着啊,到處派暗犬尋覓。”
知道心潭島秘密豢養大量暗修的人不多,桑夢秋恰好算一個。
那天在城郊見到的神秘人,恐怕就是暗修的一員。
這下作案動機也補全了,桑夢秋掂量着手裡的留影石,唇角微揚。
溫二爺的好友宋六義被心潭島暗修殺死,匆忙中向越絕谷求援。二人接頭時,相互猜忌,發生争執。
行刑人以為心潭島與溫二爺做局意圖奪走妖鼎,溫二爺懷疑越絕谷與昆侖宮勾結,想要滅口。
溫策用匕首捅傷蚩發動血祭,吸收了行刑人蚩的修為,抽幹了他的血。
與此同時,蚩在彌留之際完成了抽魂禁術。
瘋瘋癫癫的溫策由于失溫,失手點燃了密室。
輪值長老見桑夢秋陷入沉思也不敢打擾,這人看起來不過二九年紀,卻一身幽深戾氣。
“能死在宵隐劍下,是你的榮幸。”像是才注意到輪值長老一般,桑夢秋低下頭。
他不笑的時候,深邃的眼眸像是淬了冰碴,又像是居高臨下蓄勢待發的鷹隼,随時準備俯沖而下撕碎獵物。
讨饒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劍光落,徒留一地斑駁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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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彩話音剛落,室内突兀地傳出掌聲。
“啪,啪。”
一個老者憑空出現,撫掌笑歎。
“本尊借你的光,聽了個有趣的故事。你就不好奇,故事裡的大巫叫什麼名字嗎?”
佚彩颔首,“願聞其詳。”
“他姓桑,但他沒有像傳聞那樣與妻子雲遊四海,而是死在了十幾年前的一場祭祀裡,連魂魄也被拘在鼎中日漸磨損。”
直到口不能言。
直到意識模糊。
隻會低聲梵唱無法辨認的歌謠。
最後和鼎姬一樣,魂飛魄散。
佚彩垂頭不語。
隐世部族的大巫連名字都要保密,怎會輕易将家傳之秘悉數托付給他人,除非……此人已不在人世。
大巫頂替兒子成為祭品,代價是靈魂不得解脫。
雲遊四海,隻是經過美化的托辭罷了。溫乃娆身為既得利益者,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也算是開誠布公。
“聽說,他吟唱的歌謠,不是什麼祭文,而是他們部落裡的搖籃曲。多可憐啊,一個與妻兒天人永隔的父親。”
老者一邊說着,一邊饒有興趣地觀察佚彩的表情。令他遺憾的是,佚彩靜靜看着他,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桑夢秋連日的異常有了答案。
進入溫府的緊繃抵觸,與溫瑟的針鋒相對,找到舊家譜時的遲疑,靠近妖鼎時大鼎的悲鳴。
佚彩沒有回應。
老者再接再厲,“聽說曾經的兩界第一法修寒雀仙,能用現場留下的幾塊晶簇,将發生過的場景整個複原。
證明你清白的證據都握在溫家手裡,他們隻會保下自家血脈,隻有你一個被推出去當替罪羊。
若你也有這樣的法術,很快就能堵住悠悠衆口。否則……今晚公開審判,民憤之下,你恐怕不會好過。”
半是引誘半是威脅,很聰明的離間手段,逼迫她自爆身份。
天道恐怕還不知道大鼎上的詩句早就被人抹掉了。
“多謝前輩,真有這樣的好東西,恐怕也被藏在清阙池内,豈是我等可以觊觎的。”佚彩歎了口氣,作出一副苦惱的樣子,“還要感謝前輩提醒。作為回報,我也給前輩講個故事。”
佚彩招了招手,示意老者附耳過來。
天道眼中的最後一幅畫面,是一抹寒光和她嘴角的冷笑。
風刃劃破神魂帶來撕裂般的疼痛,天道感覺自己的靈體在不斷地噴血,他擡手捂住雙眼,手中湧出大量靈力試圖修複傷口卻無濟于事。
“你死後必堕阿鼻地獄。”天道陰狠咒罵,誰能想到之前她面無表情盯着他是在思索從哪裡下刀更合适。
“人間處處血祭邪法,與阿鼻地獄何異。”佚彩滿不在意地冷哼。
血水流了一地,帶來撲鼻的腥氣。
“冥火巨獸的獸血,有蘊養神魂之效,這些年沒少搜刮啊。”佚彩皺眉。
天道瞪着兩個血窟窿。“黎民百姓皆是我的臣民,他們以血肉供養我又何妨?”
“那就長願吾祖,目明鏡清——”最後四個字,佚彩刻意拖了長音,聽着格外諷刺。
“這次是我大意了,這一局算你領先半子。”天道啐了一口,推開門踉踉跄跄地離開了。
來的時候瞬移有多潇灑,這會兒離開就有多狼狽。
佚彩活動關節,支開桑夢秋就是為了引天道出現。剛才那一刀,并無十足的把握,隻能說,天道比她想象中還要脆弱許多。
廢了天道的眼睛,他也就無法再使用與“鏡”相關的權能,無法窺探,也不能瞬移。
兩界多少修士夙興夜寐,隻為修得大道,可惜天道無常,大道盡頭,不過是一場虛僞的空夢。
連天道自己,也隻是一個沒能擯除貪欲的“僞神”。
佚彩看着眼前這一地狼籍,頓覺索然無味。弄清天道如何成神,以及“鏡”的具體權能,她的任務就快結束了吧。
入夜,溫乃娆領着佚彩坐上了轎辇,用細繩松松挽住手腕,做了個“綁縛兇手”的樣子。
“我見您面善,不知從前有何淵源。”趁着溫乃娆低頭,佚彩湊過去小聲問道。
“之前溫渌這孩子夜裡帶你偷溜進祠堂。”溫乃娆眨了眨眼,“——放心,隻有我一人看見。”
溫乃娆握着她的手,“我與家主不算親近,但溫渌這孩子是我看着長大的。這些年,他回來的愈發少了。若你能見着他,代我問好,叫他……不要誤入歧途。”
佚彩咀嚼着溫乃娆話中的深意,應聲道:“有機會,叫他回來親自給您問安。”
她承了溫乃娆的情,等解決了眼下的案子,把溫渌從地宮撈出來個一時半刻的應該也不打緊。
轎辇行至飛沙渡中心的一處高台。
雖已入夜,高台四周圍了不少人,自鬧鬼傳言之後從未如此熱鬧。
各個門派的修士自發地将高台圍了個水洩不通,似乎是提防有人将她救走。
隻是這其中的越絕谷修士未免太多了些。
桑夢秋匆忙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面。
篝火的氣浪扭曲了房屋與人影,鋪天蓋地而來的惡意快要吞噬她單薄的身軀。
桑夢秋一劍甩出三道電光,擊倒一片修士,他飛身而上。
“對不起,我來晚了。”
桑夢秋衣擺濡濕,劍尖滴落猩紅的血珠。他單膝跪地為佚彩解開繩索,小心地不讓身上的血迹沾上她的袖口。
“你在害怕?”佚彩将手撫上他的頸側。
脈搏跳得很快。
桑夢秋擡頭看她,對方掌心微涼,眼中隻有純然的疑惑。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才是等待審判的囚徒,把一顆心架在火上烤。
是啊,她總有法子自保,是自己關心則亂了。
可怎能不方寸大亂,當看到她孤立無援地站在那裡,無論是不是做戲,桑夢秋心裡理智的天平早已失衡。
桑夢秋扯出一個笑,“幸不辱命。”
他身後,是兩個被捆縛着的長老。一個心潭島的,一個越絕谷的。
桑夢秋轉過身,朝地上扔了一個留影石。清晰的畫面顯現,正是昆侖宮長老的自白。
衆人嘩然。
“昆侖宮長老已經畏罪自殺,夢秋将心潭島和越絕谷的長老都‘請’來了,剩下的話還請他們當面同諸位解釋吧。”
血祭與抽魂之術被桑夢秋不管不顧地公之于衆,勢必在兩界引起一番巨大震動。
百姓看不懂陣法,卻也知道這是傷天害理的歪門邪道,群情激憤。
“盼夏,師姐來接你回家。”溫淩撥開人群,朝她伸出手。
其實溫淩沒有回到鳴煙派,從佚彩坐上馬車起,她就一直混迹人群之中靜靜追随着她的腳步。
這很不像溫淩。
溫淩走到哪裡,都是特立獨行。如今像個尋常人,被鼎沸人聲淹沒,她的小師妹獨立高台,溫淩第一次對自己秉持的公理産生了懷疑。
她自以為正義的審判,是否也曾如這些百姓一樣,被遮蔽雙眼,自顧自地裁定對錯。
百姓因為溫二爺之死,對小師妹無比仇恨。而她也因為了解小師妹的為人,願意無條件地相信她。
或許,世上本就不存在真正無情的人。即便她向來自诩正義,面對這樣的抉擇也會傾斜。
她在留影石裡看得分明,昆侖宮、心潭島、越絕谷都大興邪功,溫家也牽涉其中。不知是溫策一人所為,還是母親也牽涉其中……
強者為尊,是修仙上界永恒的真理。可吸人魂魄血肉,終不可取。
溫淩的腦子很亂,她明白,邪功的背後是一個無法動搖的龐然大物,太多太多的人參與其中。
可向來如此,便是對的嗎?
溫淩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佚彩穿過人群,準确抓住她的手。
像是猜透了溫淩在想什麼,明明是剛剛脫困的人,卻反過來安慰她。
“淩兒師姐,世間罪孽除不盡,惡人殺不完。但隻要固守本心,前路總會有光。”
流動的火光照亮佚彩的臉,明亮的眼睛裡燃起小小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