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彩定睛一看,這大鼎正是十年前她帶回昆侖宮的妖鼎,腳底忽然竄上一陣冷意。
若她沒有記錯,這大鼎上曾刻着一句詩:
千桑落葉夢秋盡,百雀登枝盼夏歸。
這句詩本也沒什麼大不了,可偏偏藏着她和桑夢秋的名字,又十分“巧合”地出現在案發現場。
她當時取了雀盼夏這名字沒多久,就發現大鼎上竟刻了一句詩,與她取名時的心境不謀而合。那時隻覺得驚喜,沒有深究,現在想來有種被窺視的悚然。
多年前的詩句,竟與多年後的一樁兇案有所牽涉,将矛頭指向他們。
眼下他們明面上正因為有嫌疑而被扣在溫家,若是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她與桑夢秋恐怕百口莫辯。
她在探究天道法則的時候,或許也有東西在俯視着她。
背後之人憑借什麼樣的手段留下了這樣飽含深意的線索,又是如何未蔔先知的?
“雀盼夏”這個身份不曾與人交惡,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除去天道不作他想。
她踏足過三千世界,更與數不清的世界意識交過手。這個世界的天道意識,比起至高無上的主神,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逼得對方使出這樣低劣的手段,是否說明此刻站在明處的她反而掌握了主動權呢。
佚彩沒有急着抹除不利證據,而是不動聲色地湊近大鼎,從容應對天道賜予的一切惡意試探。
熟悉的位置卻被磨損,順着裂隙洇透的血迹已經幹涸。
驚訝隻是一瞬,佚彩迅速壓下眼底的情緒,視線轉向鼎内。
溫策岔着腿坐在大鼎中,雙臂擡起搭在膝蓋上,掌心内扣,脖頸扭曲變形,仿佛抱着什麼東西。
兩人均被燒得看不出模樣。
“一個娃娃蕩秋千,兩個娃娃烹肉糜。”佚彩喃喃着,“我不信這是巧合。”
從宋六義到行刑人和溫策,他們的死狀恰好與童謠相符。
“兩人都沒有中毒,也沒中迷藥。”不一會兒,一個仵作朗聲道。
桑夢秋支着下巴分析道:“溫策姿态舒展,死前并不像遭受過巨大痛苦,看來是行刑人将死去的溫策推到大鼎中放的火。”
“那行刑人為什麼要将溫策擺成這麼一個奇怪的姿勢焚毀呢?行刑人為何不離開,不自救,而是留在原地被活活燒死?”佚彩湊近了大鼎,順着桑夢秋的思路提問。
“但若是行刑人先死,溫策是怎麼做到的,又是誰放的火呢?”桑夢秋不解。
佚彩沒再回話,大腦飛速運轉。
裘合,魏山,妖鼎,溫渌,橫死的宋六義,城郊被殺的行刑人,認不出臉的焦屍。
無數看似無關的雜亂信息錯綜複雜地組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等待她抽絲剝繭。
佚彩按着大鼎的手愈發用力,青筋暴起。鼎身一片冰冷,難以想象其中曾寄宿着鼎姬的魂魄。
桑夢秋見佚彩面色蒼白,靠近了想要扶她一把。
大鼎突然爆發出一陣悲怮的嗡鳴。
桑夢秋掩着佚彩後退數步,大鼎才慢慢安靜下來。
桑夢秋放下橫在佚彩腰間的手臂,卻見佚彩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不自然地打趣道:“師妹這是看呆了?”
懷中人微微仰起頭,蹙着眉,水汪汪的杏眼像一隻好奇打量着他的小雀。
讓人想要捧在掌心,輕撫她微顫的羽睫。
佚彩則是苦惱地摸着下巴,怎麼才能自然地讓桑夢秋一步步找到真相呢。
兩人的想法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
佚彩倒是有些眉目了,但是有些東西不是她現在這個邊緣身份能接觸到的,沒法明說。
佚彩循循善誘:“我們不妨從藏書閣入手,溫家家主對兩人的碰面緣由含糊其辭,我倒覺得裡面大有文章。”
桑夢秋似乎很不喜歡溫家,躊躇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站在藏書閣外邊吹冷風。
佚彩看着桑夢秋灑脫的背影,隻覺得他像個冥頑不靈的石柱子。
左右勸不進來桑夢秋,佚彩也不去管他的反常。她翻着藏書閣内的各色藏書,還真有意外之喜。
“天地之初,一生二,二生三。二元對壘,三山鼎立。陽祖攜劍禦獸,斬山填海,自斷靈根兩脈,降福南塵。長願吾祖目清鏡明。”
——《南書·聖祀》
禦的什麼獸?不會是關在昆侖宮地底那隻冥火巨獸吧?脾氣暴躁得每天都要抖三抖,害得昆侖宮總是地震。
至于“斬山填海”……她就總覺得越絕谷像是被誰砍了一刀,看來心潭島就是當初被天道砍下去丢進海裡的山頭。
那麼心潭島外圍的毒霧屏障又是怎麼來的?
天道為何要這麼做?他又是如何從一個修士成為世界意識的?
佚彩逐字逐句解讀這段信息量巨大的記載,看到後面不禁啞然失笑。
難怪天道想要桑夢秋的命,《南書》裡說得明白:陽祖,也就是天道,原為雙靈根修士,土靈根傳給南塵溫家。
那麼北清陸家傳承的水靈根應該就是他當年留下的另一靈根了。
土生雷,雷生水。桑夢秋這麼個天級雷靈根,對天道來說估計是大補。
天道法則是個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會犯錯。這幾年瘋狂崛起的血祭,恐怕也離不開他的推波助瀾。
佚彩的任務是探索究竟是什麼讓這個世界變得漏洞百出,瀕臨崩潰。
調查的推進帶來了更多新的謎團,足以颠倒整個世界的真相向她揭開了一角。
桑夢秋等到晌午,佚彩還是沒有出來的意思,實在沒忍住進了藏書閣。
“小師妹不會打算背着我偷偷辟谷了吧?”
桑夢秋用說好一起幹飯你卻背叛組織的恨鐵不成鋼語氣,痛心疾首地蹲在桌案邊。
這麼沒正形的人,真難想象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反派。
佚彩将翻開的十幾本書通通合上收好,“還沒找到有用的記載,我不餓。”
桑夢秋一聽來勁了,“那是不是我幫你找到線索,你就跟我出去吃飯?”
也不等佚彩回絕,桑夢秋就抱了一摞典籍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翻了起來。
一目十行的速度,比他在鳴煙派被罰讀門規的時候還敬業。略過一本破舊的族譜時,桑夢秋的視線凝滞了一瞬。
沒過多久,桑夢秋就舉着一本書邀功似的湊到她面前。“看,我找到了。”
佚彩撇撇嘴,不枉費她偷偷将這本書從藏書閣最深處的法陣裡掏出來,解開禁制放在顯眼處。
兩人翻開禁書,上面多為古文字,有人在旁邊寫上了翻譯,大概是溫策的手迹。
上面記載了溫家祖上一種隐秘的祭祀方法,也就是魏山他們修煉的邪功。
這種秘法能将孩童的血肉與修士的靈根吸收轉化為修為,但極易被反噬。
想要抵抗邪功帶來的巨大反噬,就要配合吞服一種用嬰兒血肉烘制而成的丹藥,煉制手法極其殘忍。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佚彩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
桑夢秋更是滿臉陰翳。“溫瑟說得好聽,什麼鍛體丹,呵,一群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他一頁頁翻過,上面詳細記錄了這些年來宋六義供貨,溫策經手,銷往越絕谷的每一筆交易。
兇手雖然依舊沒有頭緒,死者卻并不無辜。
罄竹難書,擢發難數。
佚彩沒有說話,她腦海中掠過許多想法。
譬如那個嫉惡如仇的溫淩師姐,會知道家族内這些隐秘的腌臜事嗎。
譬如那句莫名契合,令人脊背發涼的童謠。
還有隐藏在一切背後的推手,一直窺伺着她的,溫陸兩家的先祖。
亦或者該叫他,天道。
手段實在不算多高明,借越絕谷向溫瑟施壓,煽動民衆情緒,逼她用密室裡殘存的晶簇複原案發情境自證清白,堵住悠悠衆口。
他知道寒雀仙有這個本事。
如果她隻是個普普通通任人拿捏的劍修,那更好,天道還能白撿了桑夢秋這塊大肥肉。
天道的急躁行事反而暴露了不少弱點:他不能脫離因果直接對她出手,甚至還無法确定她的真實身份,但這種無孔不入的試探令佚彩感到厭煩。
佚彩向來奉行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法則。
她笑眯眯地寬慰桑夢秋,“師兄何必動怒,還是先填飽肚子再從長計議。”
桑夢秋立即收斂了一身濃重的殺氣,向她展顔一笑:“師妹說得對,是我着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