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薛固匆匆趕回,将手中捧着的浮金氅一攤:烏黑的錦緞上,細碎金箔混線交織,一隻四爪蟒怒目圓睜,于深海狂濤間遊走成畫。
走線精巧别緻,紋樣氣勢不凡,但繡的依舊隻是一隻蟒。
“這怎麼可能!”桃袖驚呼一聲,指着氅衣惶然道,“我明明,我明明看到……”話音未落,她便被金輪的眼神吓得失了聲:“你不要命了?還敢再說!”
魏琳琅聽到這聲呵斥,陰郁的神色緩了緩,雙手緊扣桌沿顫抖着,心道:窦嫣這個賤人,居然敢騙我!
“宸妃娘娘,本宮已自證清白,還望娘娘肅清後宮風氣,勿要再冤枉了其他人。”朱明熙見魏琳琅慌張憤懑的模樣,隐下心頭淋漓的快感,朝她一笑道。
“不必了。”
朱懿開口,緩慢掃了一圈座下衆人,目光在楊紅玉身上停了停,最後又轉向魏琳琅:“宸妃近日憂思過重、精力不濟,連披香殿内的宮人都管不好,想必是擔不起這管理六宮的責任。”
“從今日起,六宮管理權移交至德妃手中。楊紅玉揭發李娥英有功,晉位楊昭儀,從旁輔佐德妃。”
“謝陛下。”裴楊二人齊齊站起謝恩。一旁的劉寶儀生怕自己的事被忘了去,連忙趁機道:“陛下,清和宮旁還有......”
“這段時日,你便與我住一處吧。”柳顯姿神色一動,站起向朱懿谏言道,“妾獨占小蓬萊洲,雖是清淨,卻也寂寞了些。不如待清和宮的異物都清理完畢,再讓寶儀妹妹回宮如何?”
朱懿聽到這話,眉頭舒展喟歎道:“昭容實是這宮中最為仁善之人。便按你說的做。”說罷,他像是極為疲倦似的,撐着頭往椅背上一靠,閉眼下令:“陸尚儀,繼續吧。”
陸文君會意,自行略過了一些唱禮的繁瑣流程,約過一刻鐘後,便令女史陸續進膳了。
歡快的奏樂聲重新響起,長樂殿内甜香湧動,酒器叮咚碰撞之聲不絕于耳,盡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殿外冷月高懸,泠泠光亮潑灑下來,掉落在離天空最近的摘星樓上。
“你這地方,确是個看戲的好所在。”林絮坐在樓台的欄杆上,半個身子向外探去,俯瞰着遠處燈火通明的長樂殿。
而在她身後,杜行葦正寫好了一副字,起身準備将它挂到牆上。聽到這似曾相識的話語,他不由怔了怔,回頭看向林絮時,眼前的景色卻如水波般晃蕩起來。
不一會兒,那着宮裝的少女換上了一身花裡胡哨的短打,面頰卡着半幅鬼臉面具,回頭朝他一笑:
“最高處的風景,也就一般嘛。”
杜行葦見她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樣,忍俊不禁道:“摘星樓是大梁最高的建築,站于此處可俯視整個京城。你現在坐着的地方,大梁百年來除了曆任帝王,就隻有五個人坐過,還不滿意嗎?”
林逢春搖搖頭,無趣地将面具摘下,怅然道:“從前,我總覺得要到那最高處看一看才行。可是我現在得償所願了,卻覺得沒什麼意思,反倒冷得很。你天天待在這,不無聊嗎?”
“我雖成日待在摘星閣,卻也天天看着人間世,甚至比外面的人看得更加清楚明白。
前幾日,永安巷王尚書家的小公子撿了一隻小野貓,不敢讓家人知道,偷偷藏在了婢女的床下;昨天晚上,掖庭局的宮女偷偷在哭,因為她的衣服洗不完了,太監的衣服實在是很臭;禦街上,八珍閣的陶掌櫃又進了一批好貨,高興得一晚上都沒睡着覺,第二日早早就開門做生意了。”
“人世有人世的風光,星辰有星辰的風景。這些都有趣得很,又怎麼會無聊?”
“可是這樣看着,終究隻是一個旁觀者。你難道不想走下去,真切體會一下他們的生活嗎?”
她的話好像一隻細軟的羽毛,在杜行葦的心潭上輕輕拂了一下。他愣住了,後又笑起來:“大梁開國以來,也不過出了十名能觀天象的司監,我能到此高處極為不易,又怎會想再入紅塵呢?”
林逢春不以為然地撇嘴:“我也是習武多年才敢來此啊,可是我覺得好沒意思,有句話怎麼說來着,越高的地方越冷。”
是高處不勝寒。
“杜大人?”杜行葦被這一聲叫醒,還未徹底回過神來,便被突來的冷風吹了個哆嗦。
林絮見他瑟瑟發抖的樣子,皺眉問道:“杜大人在樓裡待的這些年,不會都是這樣凍過來的吧?陛下給你的俸祿很少麼?”
“你敢假借身份與虎謀皮,膽子倒是和你娘一樣大。”杜行葦睨了她一眼,擡手将書副挂好,“既已尋到了暫避風雨的地方,又來我這兒做什麼?”
林絮識趣地住了嘴,惆怅歎了一聲:“當年,你讓我帶着昭昭離開宮城,說順其自然就能尋到真相,其實是诓我的吧?”
“她若留在這兒,性命不保。”
“可是,我最後還是把她弄丢了。”林絮凝視着掌心的嵌寶金手镯,眼中盡是擔憂之色,“她進了京城,還把我送的東西當了。”
杜行葦看見她失落的神色,猶豫幾番後,還是說了出來:“她後悔了,隻是放不下面子,還不想與你相見而已。”
“你說什麼?!”她忽地睜大,一個旋身躍下欄杆,急急朝他走來,“昭昭在......”
“噓。”杜行葦作了個噤聲的動作,領着她走進閣樓,“林姑娘既入了宮廷,便是要改掉這快言快語的毛病。”
“公主殿下現在很安全,隻是你......”
聲音随着二人遠去的背影越來越低,逐漸隐沒在黑夜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