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是你。”許琳由衷地望向她。
乖巧少語,又出奇具有天分,這導緻許琳在往後的十多年,特别是面對那些調皮的學生時總會想起那個漂亮的小女孩。
她放下筷子,有些好笑地對夏桉說:“你都不知道,那個時候我都想,我以後結婚了一定要生一個像你這樣聽話的小孩,簡直太省事了。”
“可是當我有了許安安,他第一次踢我的肚子的時候,我突然就改變了這個想法,我隻希望他平平安安的,他不需要很懂事,他隻需要很快樂。”
“夏桉,你不快樂。”
“從前是,現在也是。”
許琳對她的過往知悉不多,隻知道夏桉因為一些事情一直住在顔家,但也在這兩年的相處裡大緻能猜出一些信息。
她輕聲問道:“是因為顔祈嗎?”
那位和夏桉形成極緻對比,在課堂上永遠無法控制住的小少爺,許琳對顔祈的印象很複雜,一是他雖然頑戾但确實沒有做什麼很壞的事情,充其量在她這裡就是個不聽話的學生,二是他們當時年紀都太小,誰沒事會費力氣跟一個明知道被寵壞的小孩計較。
水聲早已停息,寬敞的廚房隻回蕩着客廳裡的電視聲,砧闆上暫未死透的神經系統驅使螃蟹無力舉起右鉗,不過是垂死掙紮。
許琳過了很久才聽到她的聲音,像午夜的呓語不可捉摸,“他搶走了我的娃娃。”
夏桉隻說了這一句。
這與許琳的預想相差太多了,設想裡那些激烈的矛盾偃旗息鼓,他們的矛盾竟如此簡單清晰。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算起來,不過是小孩子之間的搶鬧。
許琳微微蹙起眉,沉吟問道:“那後來呢?”
“我狠狠報複了他。”夏桉望了望窗外,纖細分明的頸線下骨骼挺直。
許琳詫異的間隙,她緊了緊手上的剪刀,狀似不經意地說:“誰讓他搶我娃娃的。”
這不過是直來直往的報複,不摻雜任何其他因素,顔祈搶她的娃娃,夏桉還擊回去,公平公正。
許琳緊着問:“你怎麼報複他的?”
這個問題顯然不好回答,事情明明是夏桉自己做的,可她卻好像找不到答案,她打開水龍頭用力刷洗螃蟹,但這隻太滑了,她沒抓住。
夏桉有點懊惱,溫熱的水在池底激起水花濺了出來,她反手關上開關,世界終于安靜了。
“我離開了他。”這是她能找到最好的答案。
許琳愣住,對這種奇怪的邏輯幾乎下意識地問:“這是報複嗎?”
“當然。”夏桉沒有遲疑,她甚少有這樣情緒起伏的時刻,那句話或者可以翻譯成更直白的語言,“他失去了我。”
夏桉離開了顔祈,顔祈失去了夏桉。
沒有本質差别。
她輕喃重複道:“這就是報複。”
許琳歎息問道:“為什麼你會覺得這樣就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夏桉被這個從未思考的問題湧出很多複雜的情緒,不由一愣,長睫緩慢眨動,張唇有點不知所措:“電影裡不都是這麼說的,痛失所愛,郁郁而終。”
“所以你一直知道他愛你。”
“我不知道。”
否認這件事已經成了她的應激反應,夏桉心緒有些不安,某處早就蓄勢待發的奇怪感覺隐隐有破土之勢,心跳越來越快,就快沖破限制。
許琳銳利的眼神直視,如同多年前一樣将他們的關系看透:“你知道。”
“你知道你離開他,不選擇他,就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但是你不想承認這種錯誤的愛。”
太過善良的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傷害一個人,以為缺憾就是傷害的本色。
可這種不痛不癢的懲罰究竟在傷害誰?
顔祈并沒有付出什麼代價,他依舊生活的很好,父母疼愛,長兄穩重,顔祈的人生完美無缺。
夏桉晃了晃神,立刻搖頭否認,語氣有點焦躁:“不對,我報複了他。”
她翻找記憶尋得證據,“他做的那些事情都回擊到了自己身上。”
顔祈自己扔出去的回旋镖将他紮的遍體鱗傷。
夏桉扔掉了他的戒指,惡語相加,她知道顔祈最想要什麼她偏不給,她伸手打了他,她否認過去将真心踐踏,她披着虛與委蛇的假殼欺騙他,對他沒有說過一句真話。
她還故意選擇顔淙,夏桉從未對顔祈有過一絲感情。
“那你呢,你沒受傷嗎?”許琳說:“回旋镖丢出去的時候,不也圍着你轉了一圈?”
這樣刀刃相見的傷害裡,誰能避免?
夏桉用力扣着指腹,控制不住軀體帶來的反應急需換氣,她慌亂脫下手套,後退一步慌慌逃走:“我要回去了。”
“夏桉。”
許琳攔不住她要走的決心,許安安從沙發上跳下去抱住她的腿:“小姨,你要去哪?”
許琳摸了摸許安安的頭,溫聲道:“沒事,你小姨想起家裡還有點事,下次再跟你玩。”
“真的嗎?”許安安仰起頭,不太相信。
夏桉控制情緒勉強露出一個笑意。
許安安這才松開手重新跑去看動畫片,許琳将夏桉送到門口,望她發白的臉于心不忍,但還是覺得有必要告知:“之前放在别的畫廊裡的畫都被人買走了,你想知道是誰嗎?”
夏桉沉默須臾,擡起眼,“不用了。”
許琳有點無奈,走過去幫她整理好圍巾,頓了頓認真問道:“夏桉,你真的有那麼恨他嗎?”
.......
兩家住的并不遠,夏桉踩着松軟的積雪往回走,紛亂的雪花又落了下來,她站在原地望向天空,霧蒙蒙的天連一朵雲都沒有。
夏桉吸了吸鼻子,視線碎裂成好幾塊,内心的酸澀難以言喻。
她咬住唇加快腳步,忽地,視線凝滞在前方。
時間仿佛靜止一般,他們之間隔着無盡的風雪,隻有簌簌落下的雪花還在不斷飛舞。
顔祈穿着一件長長的黑色大衣,肩上沾染的白雪和領口襯衫的顔色别無二緻,他漆黑交錯的睫毛顫了顫望進她的眼裡,不敢向前半步。
往事塵嚣,他們終于成了遙遙相望的陌生人。
夏桉耳邊突然回響起許琳問她的最後一個問題。
——“你真的有那麼恨他嗎?”
這世界上的報複手段有那麼多,怎麼偏偏選了這種沒有實質傷害的舉措?
夏桉為何從未想過自己如此笃定,确保顔祈能在這件事情上受到同等的傷害。
許安安幼兒園的數學題尚且都要掐着手指頭去驗算,為什麼夏桉卻從未去驗證過顔祈的真心,沒有思考過計劃的可行性,總是無比确信。
她訂婚隻是因為顔祈怕顔淙?
其實也想反客為主吧。
就算一開始不懂,難道後來也感受不到顔家對她的照顧,那些會把她趕出去的話不過是顔祈拙劣的謊言。
她明知道顔祈對她的占有欲,還依舊配合着他,冷眼旁觀看他在虛假的戀愛氛圍裡沉溺。
夏桉有時候不得不承認,她确實是一個很殘忍的人。
愛的記憶比恨長久。
她知道怎麼樣讓顔祈更痛。
顔祈在馴養她,她又何嘗不是。
夏桉比顔祈更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