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檢查室大門關閉,伊安踉跄兩步一隻手抓住了另一扇門的扶手。另一隻手按在胸口揉搓,想緩解因為缺少睡眠和失血而變得慌亂的心跳。眼前世界忽而飛速旋轉,身子一墜,跌入一片虛空。
“伊安,伊安!”喬恩急促的呼喚聲終于穿過耳畔不斷回蕩的尖銳耳鳴。伊安緩緩睜開眼,喬恩一隻手護住他後腦,扶着他的背,将他靠在了膝蓋上。
“好險,差一點就撞到頭。你守了艾莎一整天,該去休息一下了。”喬恩的話語驚魂未定。
伊安深吸幾口氣,緩了緩神,才終于讓眼前的世界停止了旋轉。“艾莎在做檢查,我擔心病毒會對她的内髒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傷。”
“伊安,别逞強,這裡我看着,你這三天隻睡了七個小時,不要命了嗎?”喬恩的語氣一反常态的嚴肅。不由分說地将伊安往休息室拖。
伊安忽而覺得沒力氣掙紮了,身體深陷于柔軟的床單之中,強烈的疲倦感如同一張帶有粘液的大網,雙眼愈發沉重,很快便墜入了夢鄉。
“艾莎!”伊安從夢中驚醒,胸口不住地起伏,他擡手摸了摸濕漉漉的額頭,看向床頭微弱亮起的黃色台燈,良久才平穩了呼吸。
“做了噩夢了?”北極熊一般的奧羅拉聽見他喊,從房門口探出頭來。
伊安撐起身體,将燈光調亮些,打散了噩夢的幻影。“艾莎怎麼樣?”
“病毒隻是早期侵害,她并沒有器質性損傷。她晚上喝了些蔬菜湯,已經睡了。”奧羅拉沙沙作響地走進來。
伊安按亮了手機屏幕,淩晨三點四十五分。起身瞬間一陣眩暈随即而來,奧羅拉快步上前扶住他手臂。
“怎麼…我…”伊安揉了揉眉心,對突如其來的眩暈十分茫然。
“别擔心,是喬恩給你注射鎮定劑的正常反應。這些天你太累了,又不肯休息。”奧羅拉解釋說。
竟然完全沒有這一段記憶了,怪不得睡得這麼沉。伊安輕輕推開奧羅拉的手,向門外走去。夜燈溫暖柔和的光映照着床上女孩安然睡顔。伊安伸手将纏繞在她嘴角的發絲撥順。
奧羅拉一動不動矗立在門外,生怕隔離服發出的聲響吵醒沉睡的女孩。
片刻伊安走出房間,輕手輕腳地關上房門。
“不睡嗎?”伊安側頭看着奧羅拉隔離服下充滿倦意的面容。
“有些悶得慌。病毒鬧得這麼兇,作為生物學家卻沒能給出解決辦法,的确覺得有些愧對你父親的培養。”奧羅拉歎息。
“去海邊喝一杯?我陪你。你們心情煩悶的時候都是這樣解愁的吧?”伊安揚起下巴向着吧台的方向看。
“猜對了,一杯酒就能解決問題,你卻要用鎮定劑。”奧羅拉頑皮眨眼。
成年人的解悶方式真的很奇怪,小時候看到甚至一度以為成年的那一刻酒就會自動變得好喝。伊安心中嘀咕。開啟了實驗室的全警衛系統。擡頭看向奧羅拉無奈一笑:“走吧。”
深夜的海潮聲更加清明,距離實驗室十分鐘車程的海岸上,濕濕涼涼的海風輕輕拂過奧羅拉深棕色的發絲,夾雜着陣陣消毒水的氣息。
“謝謝你奧羅拉。”伊安從置物格中取出酒瓶遞進了奧羅拉手中。
“其實我才是該說謝謝的那個人。”奧羅拉在礁石上坐下來,吞下口中的酒,悠悠說。
“你說是我父親培養了你?”伊安的目光摸索着奧羅拉夜色中的輪廓。
海風中夾雜着奧羅拉的苦笑,她沒答那問題,隻是自顧自地繼續說:“我不是本地人。”
“看得出來。”伊安輕聲應道。
“十四歲的時候我被父親嫁給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做妻子。聘禮足夠全家七口人一年的生活費。雖然很廉價,卻是當時整個家庭能生存下去的唯一辦法。也是在這一年我被迫做了母親。”也許是黑夜的海浪與奧羅拉的内心産生了微妙的共鳴,又或許是黑夜無形給了她堅實的掩護,讓人看不見她眼中的晶瑩。她才終于将塵封多年的往事講了出來。
“成年女性生育尚且有不容忽視的風險,這個年紀的女孩…他怎麼能讓那麼小的孩子做這種事!還有一點人性在嗎?”伊安胸口微微起伏,奧羅拉平靜講出的故事顯然給他帶來了不小的震撼。
奧羅拉将頭轉向另一側悄悄抹掉眼角的淚滴:“你覺得,他身上會有人性?就是因為我年紀太小,自己雖然僥幸活了命但那個嬰兒三天後就夭折了。得知嬰兒夭折的消息,那個男人對我拳打腳踢。午夜趁他爛醉如泥,我拖拖着一身傷爬出他的房子,永遠逃離了那個地方。”
“你是不是直到現在還在為此難過?連我父親都從沒聽你提起過這些吧?”像是溺于潮水,伊安心口酸酸漲漲的,手指微微顫抖。在他所不知道的角落,竟有人過着這樣荒謬的生活。
“這些事,我從沒對别人講過。因為我笃定沒人像你這樣,開口就問我還難過不難過。我曾經看到跟我有過相似遭遇的女孩在社交軟件上分享了她的經曆,我正想說些什麼開解她,但打開評論區卻發現大部分言論都在說她是編造的…”
“沒人比親曆者更希望這些事情是編造的吧,這樣就真的什麼都沒生發生過了。”風裡傳來了伊安無可奈何的笑聲。
“這大抵就是世界可笑的地方吧,任何你沒有經曆過而覺得不合常理的事,都可以說是編造的。加害者躲在幕後,看着站出來的受害者被人唾棄,才是真正的狂歡吧。”奧羅拉深長地歎息着。
“所以說,人不要輕易展露自己的傷口,那隻是給别人一個攻擊你的突破口。”伊安的鼻息裡夾雜着些許自嘲的笑聲,仿佛看到了六歲的自己。
“不過現在我已經不難過了,隻是慶幸。我來到西達尼,沒有任何身份,得益于你父親的未來基金計劃,我才有機會像同齡人一樣上了學。就連我這個名字也是他幫我取的。”
“是我父親取的?”伊安的雙眸在黑暗中閃爍,那雙眼睛,哪怕隻有一絲光線都能将它點亮。
“我畢業典禮那天,也是獲得正式身份在即的時候,我有幸與你父親見了一面,他問了我的名字,我說我的名字被太多我不願想起的人叫過,能不能趁這個機會,給我一個新開始。不久後我新的身份證件和這個象征着希望和曙光的名字一同寄到了我手中。他資助我,雇傭我,直到我成為了一名生物學家。将那段不愉快的經曆深深的埋在了過往。”奧羅拉舉起酒瓶又吞下幾口,而後憤懑開口:“可伊迪絲接管集團的時候完全不在意還有幾百名同我當年一樣的學子正得益于此,不由分說地終止了這項能改變很多人命運的計劃。”
黑夜無形,湮沒了伊安陷入沉思的面容。
“但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會接任這項計劃。當時你自己才剛剛從車禍的重傷中恢複…”奧羅拉遲疑片刻,不知道是否應該繼續說下去。
“那時候沒想活…現在倒是有些後悔了。”話音未落伊安就輕笑起來:“說玩笑的,我一個人用得了多少錢。”
可奧羅拉知道,他那句後悔可能是玩笑,但沒想活卻是真的。
“我知道你手裡比拉姆樂園的收入遠不及整個生物集團,不僅要負擔複生實驗室,未來計劃還要從中分割。你從小養尊處優,忽然在生活上大打折扣,會覺得很委屈吧?”奧羅拉終于轉頭将目光落在伊安臉上。習慣了黑夜的眼睛漸漸能辨别對方的表情,她看見伊安的眼角微彎像是在笑。
“其實我與你本質上也沒什麼不同,隻是父親基業深厚,仰仗于他而已。你尚且是位生物學家,而我…”伊安欲言又止。
“你繼承的不隻是你父親的基業,還有你父親的善良與仁慈。”
伊安的手指不斷撥弄着沙灘上的貝殼,海潮掩蓋了他的輕歎,良久,黑暗中傳來自嘲的聲音:
“我恐怕不配被稱為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