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是濃郁的血腥味,兵士的屍體就在她腳邊,面容因死不瞑目而顯得分外猙獰扭曲,她面無表情的看了一會,呼出一口氣,咬着牙起身往路的另一側走。
文夫人的身體正一動不動的橫在路旁,姜葛在她身旁跪下,膝蓋正好跪上了一片尖銳的石子,她感受到了疼痛卻沒有挪開。
姜葛将她的身體挪正,小心的湊到她的面上,鼻翼翕動着聞她溫熱的氣息。
本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文夫人卻在此時咋然睜開了眼,在短暫的怔愣之後,一股狂喜沖上了姜葛的頭頂,她的眼眶抑制不住的酸澀,一句“阿娘”在舌尖上跳躍着就要叫出聲,卻在看到面前人的眼神時驟然卡住。
文夫人看着她的方向,視線卻很飄忽,仿佛透過她看見了别人的影子,那眼神就像燒過的紙灰,透過她孤獨的往上飛,似乎要穿過她的身體,飛到高的不能再高的天上去。
可能是萬物有靈,人死前回光返照,這個曾經因女兒的死亡而記憶錯亂的母親,在油盡燈枯的時候想起了所有。
姜葛的淚不自覺的又凝結了回去,激動的心髒像被冰冷的雪水洗過逐漸發涼。
天色暗了下來,四周都是昏沉沉的,文夫人的眼神像在飄蕩了萬年之後終于聚焦在了她的身上,姜葛從她眼裡讀出了深沉而濃重的悲傷,像帶着千鈞之力壓的她骨髓咯咯作響。
誠然,她從未将面前的人當做母親,卻無可否認的叫了她六年的阿娘。
姜葛内心突然産生一種無法言說的凄然,自己是如何虛僞,占了她女兒的位置,享受着這個人無可保留的愛意,然後回以她欺騙。
理智上來說,這并不是姜葛的錯,是文夫人先将她認錯才有了後來的一切,但感情産生後就無法完全被理智裹挾,她現在就像溺水的孩童,頭腦被無措淹沒,整個人如陷入寒潭一般窒息。
她垂下頭,不敢再看文夫人可能會露出失望的眼睛。
一滴淚從文夫人的眼角滑落,埋進了早已染了霜的鬓發之中。
在這個蕭索的春天,姜葛失去了來到這個世界後的第一個親人。
……
姜葛最終還是沒有哭,後方不知道還會不會有新的追兵,必須盡快離開,此時也就不能允許自己再掉淚。
她将文夫人先挪到車子旁的木闆上,然後爬進倒着的車廂裡将染血的羅裙換下,找了身普通的布衣穿好。
将車裡的東西翻了一遍,找到了一些吃剩的糕點和幾塊碎銀,還有一個牛皮制的水囊,她倒出點水把布粘濕随意的擦了下臉,想了想又将頭發拆開重新綁了個辮子,然後将找到的東西打包成一個包裹挂在臂上。
出了車廂,她又開始扒那三個死去的軍士的屍體,上下摸索了一會,找到了一把匕首幾個藥瓶還有一些錢,錢并不是很多,不過姜葛生活接下來應該比較困難,有總比沒有好。
匕首沉甸甸的,她打開看了一下感覺還算鋒利,然後合上揣進了懷裡,又從屍體上拔了把刀别在腰上。
那三個軍士的馬還在路上踢着泥土,姜葛将他們拉過來系在車廂旁。
做好一切後她重新将文夫人背起來,下了農田一步一步向遠處的山林走去。
山間空曠,傍晚的清風蕭索,殘陽被雲霧遮蔽着,姜葛感受到文夫人冰冷的面頰貼着她的脖頸,她垂着眼,小心的避開路上雜亂的荊棘。
這裡人煙罕至,姜葛在一個崖壁邊找了塊凹陷的空地,挖了個坑小心翼翼的将文夫人放了進去,婦人安詳的閉着雙目,神情柔和,像是平日裡最普通的一次小憩,隻是再也不會醒來。
掩土前,姜葛又從衣襟裡将之前廟裡為她求的平安福拿出來挂在了婦人的胸口上。
這是“姜葛”的東西,她将它留在這裡陪着文夫人。
将文夫人葬好,她又去山間采了幾束野花插在了墳頭上,然後跪在花前,
“阿娘,這裡風景還挺不錯的,有野花,有清泉,這些年來您事事為我們操心,終于要休息了。”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原諒我一直沒有告訴您真相,其實在我心裡一直沒将您當做我真正的母親,不過阿娘叫的久了,久到已經成了習慣,就好像已經叫過千萬次一樣,如今我也不能确定到底對您是什麼感情了。”
“您撐了那麼久,直到看到我最後一面才離開,也許還是想見我這個假冒的女兒,是嗎?”
“隻不過這些都是我的猜測,如今也無法證實了。”
語罷,她将頭深深的埋下去,臉貼着濕潤的泥土喃喃
“或許您已經在那邊和真正的女兒團聚了,願您能快樂。”
良久,姜葛站起身,最後看了那嫣紅的花枝一眼。
“我會找到弟弟的。”
她在轉身時低聲承諾,然後背着包裹離開了這片崖壁。
在昏暗的樹影裡,女郎清瘦的背影越來越遠,再也沒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