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緒就着她的手慢慢含住甜果,細嚼慢咽着,等吃完了,才施施然笑開:“過兩日再去吧。”
萬一,今夜陛下就選了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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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窩在狹小的室内就容易犯懶,月下閣如今裡裡外外有瓊鐘和簌簌盯着,領事的嬷嬷也是個讓人省心的,孟緒實在不必操神費思。
上面的主位又不管事,自也不會來挑下面的妃子的錯處。這樣一來,這才進宮一天,竟就安逸得好像以後的日子一眼望得到頭了。
可越是如此平靜,孟緒卻越是不能安下心來,宮裡的水這樣深,而所有危險,往往在露出端倪之前,才是最可怖的。
午膳過後,孟緒主動走了出去。
這次進宮統共有八人,她不信旁人都坐得住。
令她意外的是,隔壁那位頗為孤怯的樊選侍竟也不在青鳥閣,不知上哪裡觀風賞景去了。
宮中可去之處頗多,光是太液池、禦花園周邊,就有不少林林苑苑,随處可見花橋石亭,往北過了掖庭局,還有可以跑馬的草場,再遠就是山岑矮丘了。
這樣大的地方,若是不記路的人,恐怕随時有失途之險。
孟緒沒走多遠,就看到了在水榭上茕茕獨立的樊選侍,駁岸的台面上,她臨水站着,身前隻一池藍碧色的湖水和幾點青小的荷錢。不知緣何,瞧上去有些怅惘。
平心而論,隻這樣看去,樊氏還不算讨厭。
孟緒拐了個道,踏上了水榭側門連接的曲橋。
可還不等她自側門行入,便又察見有人朝此處來了。孟緒眼疾手快地拉着簌簌往門扇後一躲,躲在了門扇與曲橋闌幹夾出的死角處。
樊氏對這一切尚且無知無覺。
她的侍女白術見主子這般憂容,在旁歎道:“聽說東邊月下閣的孟美人進宮前就得了孫嬷嬷的教導,從前奴婢在掖庭局就曉得孫嬷嬷的名聲了,那可是兩朝老人,前朝的時候就是……”
還沒說完,被樊氏略帶凄恨地呵止:“一仆尚且不侍二主,曆經兩朝的,能是什麼好東西?”
孟緒心頭猛地一凜,果然便聽一道犀利的嗓音響起:“樊選侍,這是在說誰呢?”
孟緒的記性很好。好到隻在幾年前和“雙姝”中的另一位——沈氏女沈妙嫦有過幾次際會,至今都還能認出她的音貌。
因而,方才隻消那麼淺見了一眼,她就覺得來人有些像柔妃。如今更是确定了。
柔妃臉上怒火未消。
她的儀仗就停在不遠處,特地沒帶着一大隊的宦侍過來,就是想看看是什麼人在這裡顧影自憐,又在憐些什麼。
不成想,卻聽到了她最不喜的話。
柔妃的祖父是當世大儒,受天下士人尊崇,父親也是出身翰林,學富五車。可前朝皇帝昏聩,不識能臣,除了父親領了個虛職之外,沈家三代竟都沒得到過任用。直到先帝推翻了雍朝,建立了大梁,本以為會好些,但先帝以武立國、重武輕文,她父親又是前朝舊臣的身份,最後僅僅是落了個不痛不癢的散官之職。
那些知道當效明主的士子,倒還敬着沈家,有些不知變通的,則已經反口将沈家罵作了叛臣賊子。
也就是近十年的光景才好些,她小時候可沒少遭人白眼。
因而柔妃最聽不得的幾個詞裡,就有所謂的一、仆、二、主。
樊氏身邊的白術見此已噗通一聲跪下:“柔妃娘娘。”
“您是…柔妃娘娘?”樊氏反應過來,雙膝一軟,踉踉跄跄上前行了跪拜大禮,顫巍巍道:“娘娘明鑒,借妾十個膽子,也斷不敢影射娘娘。”
“影射?你何止是影射——!”柔妃卻不是會輕易姑縱的主兒,冷冷一笑,指使侍女:“掌嘴。”
身後,簌簌已經閉上了眼睛,緊緊攙着孟緒,害怕聽到令人心驚肉跳的聲音從水榭中傳來。
孟緒拍了拍她的手聊加安撫,自己則在簌簌不解的目光中,娉娉袅袅地從側開的镂花門後走出,上前兩步。
“且慢。妾美人孟氏,向娘娘問安。”
柔妃沒料到還有人在附近,也沒想到這個時候竟還有人敢來逞英雄,錯愕之中,輕飄飄觑了孟緒一眼。
“哦,我當是誰呢,你是孟緒妹妹吧?”
面上雖不動聲色,心裡也确實為孟緒的容色一驚。當年她進宮的時候,孟氏可還不像現在這樣,靡顔膩理的一張雪面,觀之好似姑射神人。
她低着眼,輕輕撫弄過左手食指上尖長的護甲:“你是想和她一起,受此掌掴麼?”
嚣張跋扈,目中無人,這種事她早做慣了,多一個孟緒又有何妨?
問完這句後,柔妃伸展開五指,舉起保養得宜的纖手,在眼前自珍自賞起來,好整以暇地等着孟緒反應。
心裡也在繼續想,那時候的孟緒,至少也還不像現在這樣,一眼就讓人想用這護甲的尖頭,從那張讨厭的臉上劃過,破膚見肉。
孟緒卻未見半點驚慌之色,緩緩道:“今早太極殿的人收了新妃們遞送禦前的禮物,陛下今晚就将擇物點寝,娘娘此時傷了新妃的容貌,妾是怕娘娘落人口舌。”
柔妃好似聽到了什麼笑話:“我還怕落人口舌?誰給你的膽子這時候了還想巧言令色,為人撐腰?”
她步步前逼:“你是什麼身份?”
可話音俱落地後,柔妃卻忽而想起自己是因何才發怒的,不正是因為聽不得那些背後嚼舌根的話……自覺到有些站不住腳,再對上孟緒氣定神閑的樣子,她臉上的厲色便陡然一重:“孟緒,你究竟憑什麼?”
憑什麼一來就讓她不痛快!
柔妃沒叫起,孟緒便還維持着行禮的姿勢,然而脊背卻是筆直清挺的,不卑不亢,如同淨植的一杆芙蕖。
此時,她仰起那張冶豔的蓮臉,正帶着溫柔又凜冽的笑:“妾憑——拳拳之心?娘娘不畏悠悠衆口,但對陛下總歸是一片情真。今夜既然陛下早有安排,想來娘娘必不願意駁了他的面子,敗了天家興緻。”
柔妃下意識就想反駁,可喉中被好生一噎,一時竟是無從反駁。
退了一步,氣得發笑,半天憋出一句:“小小一個美人,也敢品評本宮對陛下的心思?”
但她心裡卻深深地知道,孟緒所言,正戳在了她的痛處。
若是她足夠愚笨就好了,她就不會害怕,害怕一朝掃了那個人的興、違逆了他的心意,所得皆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