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簌簌去禦花園折了一大捧杜鵑回來,供在白玉花插裡,豔粉色與脂白色交光,霎是好看。
簌簌回來時還随口說起,在禦花園時偷聽到兩個公公在講,今天一大早就有禦府局的人過來,有意無意地同隋安公公打探,是不是該為善婕妤做幾身新的春衣。
結果被隋安公公罵了出去。
孟緒并不意外,一邊篦頭發一邊道:“緣何都往這上頭想,從前蓬山宮隻有一座瑤境殿,方能稱之為蓬山瑤境,如今東西偏閣既都啟用了,蓬山宮也隻是蓬山宮了。”
這哪裡是要重修舊好的樣子?
不過,這也怨不得那些當差的人。侍奉帝王,本就是天下最艱難險要的事,就是主子動一動手指頭,他們也要留心這根指頭是指向哪裡,更何況是别的異舉呢。
隻是,若她孟緒也因此前樊選侍之言所誤,做了不該做的事,或是他朝有幸面聖時多嘴說錯了話……怕不隻是像這位公公一樣,被罵出去這麼簡單了。
孟緒與妝鏡中鑒映出的絕豔臉龐深深相看。這位樊選侍,到底是真笨還是假笨呢?
簌簌聽得一陣雲裡霧裡,隻管賞瓶裡花枝去了:“奴婢還不曾見過哪裡的花開的像禦花園這般好呢,險些挑花了眼。”
“你這丫頭,也不叫上我,倒自個兒出去逛。”梳完頭,孟緒從裡間出來,閑閑倚着镂花的隔扇門,笑嗔了句。
下一刻,這笑意卻又微微凍凝起:“花雖好看,不過下回别去摘了,宮裡不比家裡,别犯了哪個娘娘的忌諱。”
簌簌想了想是這麼回事,自然應下聲來,賞花的雅興也散了大半,悻悻地把花擱在窗棂邊上。
瓊鐘舀了一瓢清水過來,往花插的瓶肚中灌去,思忖道:“這杜鵑花倒沒聽那個娘娘尤其鐘愛的。不過此前有個宮女,莳花時剪子不小心掉下去了,砸壞了一株芍藥,好巧不巧那芍藥是柔妃娘娘親口贊過的,可教她挨了結結實實的一頓闆子。”
簌簌起先不過心有一點餘悸,這一聽登時吓得臉色青白,仿佛隻差一點,闆子打要打在她身上了。
瓊鐘撲哧一聲笑出來,孟緒也道:“你可别吓她了。”
這卻教簌簌不明所以起來,這樣駭人的事,怎麼一個兩個都好似不甚在意。
纏着瓊鐘便是一通好問,莫非這事是她胡編亂纂,诓她的不成?
氣憤得直要握拳跺腳:“也就是打量我好騙了!”
瓊鐘隻好小聲對她解釋:“宮裡駭人的事還少麼,一頓闆子,已算是格外開恩。以後你就懂了,有時候人命未必比花命金貴。”
孟緒已坐在了矮幾邊上,此刻眉黛一皺,手中散漫地翻動着書頁,看似不經意地說了句:“放心,我總會護着你們的。”
簌簌當然知道自家娘子是個護短的性子,面色轉晴,笑着點頭。
瓊鐘卻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對她說,微微一愣,有些動容。
她想起,孟緒昨天才到月下閣的時候,其實對他們這些仆婢都是态度淡淡的。她本以為是主子還要再考察他們一陣,可好像就是周錦公公來時她出言提醒了一句,主子就将她提到了裡間貼身伺候。
她确實是實打實想為着主子好的,心意能被人認可,瓊鐘打心眼裡感激。
這時候孟緒望了望瓊鐘,也想到了什麼:“我看你年歲較我和簌簌都稍長些,做事又仔細,之前可有在别的地方當差麼?”
瓊鐘不敢隐瞞,跪下來鄭重叩首道:“不瞞主子,奴婢之前是在慧嫔娘娘宮裡當差的。”
擔心孟緒會誤會,瓊鐘殷懇而直然地仰起自己的目光:“但奴婢并非是背主之人,是慧嫔娘娘失勢後,主動托關系将奴婢送走了。後來奴婢便一直留在掖庭局,直到您進宮前,才被調到了這兒。”
孟緒幹淨圓潤的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叩在案上,笑道:“如此說來,這位慧嫔娘娘,倒是個仁義的主子?”
瓊鐘心裡不由升騰起一絲希望。猶豫了片刻,到底顧及在新主子面前不宜說太多舊主的事,一時隻點頭稱是:“慧嫔娘娘待下人都很好。”
*
用過早膳,恰逢宮監來收取新妃們要上獻給陛下的物品。
簌簌替孟緒把那冊摘了封皮的書交給了小太監。
臨走的時候簌簌往托盤中一掃,看見上面陳珠列翠的,什麼玉梳、鸾佩、香囊,甚至還有女子的一編青絲。
隻給了一夜的時限,大家也來不及準備什麼精巧的寶珍,送上去的東西大多是往定情信物上靠。簌簌算看出來了,就數自家主子送的最不柔情缱绻。
一本書,能有什麼花頭?
即便有,主子的用意也不是她能猜到的……簌簌忽記起一事來,竟又覺得這次,說不準她還真的猜到了!
可剛旋了個身要往回趕,卻見樊選侍的侍女莺歌摘了蓬山宮宮門口的一朵朝顔花放在了托盤上。
顫巍巍的花萼,還帶着清圓的銀露,在群珍中可謂打眼。
簌簌十分納罕,一進屋就同孟緒說起這事:“我早上在禦花園倒沒看見有朝顔花,也不知這朝顔是不是咱們蓬山宮才有,不然送了有什麼意思?”
一旁,瓊鐘手裡的雞毛撣子在博物架上一滞,轉頭看向簌簌:“你還真說對了,滿宮就數咱們蓬山宮的牽牛長得最好。這花多是野生野長的,娘娘是不屑養的。主殿那位從前倒是喜歡。”
朝顔花,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牽牛,而今牽牛花花期才始,正是盈盈可愛的時候。再有,朝顔朝開暮合,也有勸人及時惜花的意思。
“看來這位選侍,很有些玲珑心竅,并不笨呢。”孟緒伸出手去,驚覺手邊一空,才想起這幾日正在看的書已被她作為禮物送給了陛下。
早知道該換個送的……如今竟無聊賴起來了。
正想出去走動走動,松動一下筋骨,也順道熟悉一下宮中的環境,簌簌卻端了一碟削了皮、去了核的鮮果,把腦袋湊了過來。
她殷勤地往孟緒嘴裡送果肉,專揀着孟緒喜歡吃的,趁時得意兮兮地問:“那主子呢,您送書,是不是故意不想陛下選你?”
孟緒很受用這飯來張口的待遇,人靠回了座中,懶懶用手支着頭:“嗯?何以見得?”
簌簌把嘴一張,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支支吾吾地道:“算算日子,主子的葵水就在這兩日了,要怎麼與陛下……”
她年紀比孟緒還小一歲,羞于将同房二字說出口,便用兩手的大拇指對貼着一彎屈,比了個親熱的手勢。
這下子,在不遠處整理博古架的瓊鐘也顧不上掃塵了,一拍大腿就疾步過來:“主子月信将至,奴婢得趕緊報上去才行!”
誰知孟緒卻氣定神閑地喊住了她:“不急。”
孟緒青細的蛾眉一揚,眼尾也上挑起來。眼中便似有潋滟閃蕩着,鮮秾的丹臉上,盡是動人的風情。
她示意簌簌繼續遞果肉。
簌簌乖乖奉上一片熟脆的林檎果,恍然記起從前自家主子每憋着什麼主意,都是這般豔晶晶的模樣,幾要教桃羞杏愧,芙蓉也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