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養心殿,江令薇總算開口,然而嗓音卻哽咽得不成樣子,淚珠凝在眼眶裡,要落不落,看着好不可憐。
“煩請……公公通報一聲。”
“十公主這是怎麼了?”福來有些驚訝,除卻那天被太子為難,他還真沒見十公主哭過,難道來的路上碰見太子了?
江令薇搖着頭擦了擦眼角淚水,仍舊沒有回答。
本是一時好奇偷聽,沒想到聽到那些“大逆不道”的話,又有領路的宮女在旁見證。
她略一思索,尋思着還是不要浪費這個機會,哭一場,演一場,把裴渡舟給她安排好的性子貫穿到底。
怯懦自卑自然會怕事,怕皇後太子,但渴望親情自然也會裝做什麼都不知道,不讓她名義上還在病中的父親煩憂。
福來不知道她遇到了何事,隻能作罷,進了殿禀報皇帝。
殿中,聽了福來的話後,皇帝睜開雙眸,注視着神龛上的長生大帝,“哦?哭了。”
福來恭敬回答:“是。奴才詢問公主,但公主并不肯說。”
“讓她進來吧。”說完,皇帝阖上雙眸,手指繼續撚動念珠。
……
江令薇紅着眼眶進了養心殿,規規矩矩地行完禮後,面對皇帝終于開了口。
卻不是解釋自己為何哭泣,而是言明自己為他做了一串念珠,明日便能做好,足有一百零八顆,希望能護佑他身體康泰。
聽到她率先提起念珠,而非為何哭,皇帝倒是感到新奇,掀開眼皮打量了她一眼。
一雙圓潤的眸子裡蓄滿了淚水,無聲地滑落,嘴角卻努力揚起,似是想笑,但淚水根本不聽使喚。
可能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她忙把頭垂得更低,擋住濕潤的雙眸。
皇帝意味不明地眯了眯眼,視線下移,落到她交疊于身前的雙手。
從前白皙的指尖,如今都是細碎的傷口。能看出塗了藥,但紮痕依舊明顯,露出通紅的血肉。聯想起她所說的日日都在雕琢念珠,有這些傷口也不足為奇。
“旁人都是做好了再說,怎麼偏你不同,沒做完就要宣之于口?”皇帝收回視線,手中念珠油潤光亮,發出輕微的轉動聲。
“兒臣……”江令薇眨了眨眼,睫毛掃動眼睑,滾燙的淚再度湧出。
她聲音依然哽咽,深吸一口氣,道:“沒做完就說,是兒臣想得到父皇一句誇贊,像平民百姓家那般,父親誇贊女兒。”
她在書上看到過,深愛孩子的父母,孩子便是不準備驚喜,直言告知自己要送什麼物品,父母也會感到欣慰,從而贊揚。
雖然皇帝不愛她,她也不愛皇帝,但這法子依然可以效仿。
裴渡舟要她做一個渴望父愛的人,她剛才的回答,話裡表現出來的都是渴望。應該是做到了一點他所說的,江令薇暗自想。
皇帝停止撥動念珠,側目深深看了眼她,“你倒是直言不諱。”
語氣平靜,聽不出來是何情緒。
“這是兒臣的真心話,”江令薇琢磨不透皇帝心情如何,隻能任由眼淚模糊視線,嗚咽着道:“兒臣唯願父皇常樂安甯,長命萬歲。”
“吉祥話說得不錯。”皇帝注視着神龛上的塑像,語意不明道:“隻是十七的人了,怎麼整天哭,有人給你氣受了?”
江令薇沉默了一瞬,心知不能說出偷聽到的那些話,否認道:“沒有。兒臣哭,隻是來的路上風大,迷了眼,父皇……您……”
“孤如何?”
她攪着手指,故意停頓了一會兒,才道:“……望您安康。”
言罷,她朝着皇帝下跪磕頭,沒有收着力道,額頭磕在冰冷的磚石上,砰砰作響。再擡起時,額頭果然微紅。
“真沒有别的話要說?”皇帝睨着她額間。
“沒有。”她依舊否認。
雖然她自己也覺得迷了眼這個借口很拙劣,但裴渡舟說過,對待皇帝,某些時候,大膽說就完事了。
想必,他會派人去問那個宮女的。
“退安吧。”
“是。”
江令薇擦着淚,輕手輕腳地離開,福來把人送走。
過了一會兒,福來果然回到殿裡回禀道:“奴才剛剛去問了領十公主來此的宮女,說是遇到兩個嘴碎的宮人,妄議陛下和十公主,話裡話外皆是在說太子……”
福來猶豫了一會兒。太子一直是陛下的眼中釘。
“說下去。”皇帝毫無預兆地丢了念珠,從蒲團上起身,來到主位上坐下。
念珠啪的一聲散開,骨碌碌滾落到地闆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福來忍着内心的驚懼,亦步亦趨地跟過去,“她們說太子即将登基,将來除了七公主,其餘皇子必定是入教坊司的命運,其中十公主尤甚,會……”
福來不敢繼續說了,宮女對江令薇有好感,轉述時還特意學了那兩人說話的态度和語氣,總之不堪入耳。
“會被玩弄到死是嗎?”皇帝沒什麼忌諱,淡淡地接了話。
“都是些蠢笨的玩意,當不得真!陛下可要處置了她們?”福來眼皮一陣狂跳,登時跪了下去。
“原是如此。”皇帝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福來反應過來,陛下是在說十公主為何哭着來請安。
“依你看,如此好的告狀機會,她怎麼不說呢?”皇帝端起案上的熱茶緩緩啜了一口,執起杯壁的手瘦削,皮膚又幹癟,血肉萎縮。
真是一層樹皮。
注意到這雙手,皇帝面色霎時陰沉,茶杯蓦地被重重擱下,隻喝了一口的茶還剩半杯,此時茶水全撒了出來,澆濕了案上的物什。
福來面皮一抖,顫顫巍巍地開口,“十公主心性赤誠,奴猜測可能是過于害怕,畢竟從前一直被皇後娘娘……”他适時停住,但後面的話皇帝如何不明白。
太過直白,情緒全表露在臉上,很害怕皇後,所以即使被人這麼議論,也隻能無力地哭。被問起,也矢口否認,不敢告狀。
不過,今日江令薇的所做所言要是放到别人身上,養心殿裡的主仆二人隻怕都會覺得好笑。因為宮裡沒人會那樣說話,說好聽點叫赤誠,難聽點就是蠢笨。
若是太子遇到,也許還會問上一句“你裝夠了嗎?”
但因為有那樣的童年經曆,許多不可思議的言行舉止放到她身上,旁人驚奇,了解身世過後,也不會有太多懷疑是在做戲。
畢竟,誰能保證一個人在暗無天日的環境裡被關了十四年後,還是個正常人。
皇帝閉了閉眼,再度睜開時,裡面對于衰老的不甘已全部被壓下。
他斜瞄了下隔間慈眉善目的塑像,面目重新轉為平和,歎道:“年過十七,可這心性看着,似乎連七歲的稚子都比不上。孤的血脈裡倒是出了個奇人,有意思。”
“奴才瞧着,公主對陛下很是孺慕,日日都來請安。明日便是朝暮節,依裴丞相所說,公主明日還會給陛下送一份大禮呢。”福來弓着腰上前,一邊小心地奉承,一邊對外頭使了個眼色,命人将備着的念珠呈上來。
皇帝将新的念珠盤在枯瘦的手腕上,撫上了身下的龍椅,“是啊,倒也是有些運氣,剛好朝暮節那一日便會做好念珠,你說,他們兩個私下有來往嗎?”
福來自然知道陛下說的是誰,陛下懷疑公主與丞相暗中勾結,畢竟,确實有些巧合。丞相選的要收網的日子正是公主念珠做好的日子,按丞相的計劃,公主少不了好處。
“公主純澈,想來……丞相,應也不會和公主有來往。”福來陪伴皇帝幾十年,有些話旁的宮女太監不敢說,但他可以适當說一二。
皇帝笑了笑,純澈嗎……蠢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