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多時,侍從在外間的圓桌上擺好了飯食。
江令薇下午的時候已經吃過了,因為手不方便,是少隐找府中下人喂她吃的。
裴渡舟用膳時也是慢條斯理的,端坐在那,動作不緊不慢。
鮮嫩清香的菜肴在他眼中掠過,卻沒留下一絲喜愛或是厭惡的波動,隻有淡淡的平靜。仿佛吃飯,隻是身體需要。
因為需要,所以去做。
并不像江令薇那般,吃到喜愛的吃食,有一種由身到心的滿足感。
她默默看了他一會兒,内心嘀咕,明明他才是個木頭。
“在罵我什麼?”他冷不丁開口。
她心頭一跳,神情無辜地搖頭,“沒罵你,我怎麼敢罵你。”
他意味不明地睨了她一眼,她生怕他沒完沒了地追問下去,生硬的轉移了話題,“這個好吃。”
她用包着綢布的手指了指其中一道色澤誘人的肉菜。
裴渡舟怎會看不出她在轉移話題,眸中劃過一抹不明顯的笑,夾了一塊肉喂至她唇邊。“張嘴。”
江令薇一愣,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是讓你吃。”
裴渡舟挑眉,“真不吃?”
聞着嘴邊的絲絲肉香,江令薇抿了抿唇,烏黑的瞳仁看看肉,又瞅瞅他。最後,聽從本心吃下了那塊肉。
“好吃!”她忍不住誇贊。雖然不太餓,但确實很好吃。
見她瓷白的側臉,裴渡舟情不自禁地撫了撫。知道他勞碌一天還冒雨回來,她心頭難免微澀,想了想,慢慢貼住他手掌,學着他從前的樣子蹭了蹭。
裴渡舟眉宇更加溫和,“今日見過陛下了?”
提起這件事,江令薇總算想起宮中的事情,面上略帶驚訝地道:“對。但是我沒想到,他的眼睛竟然和我的很相似。”
“世上那麼多人,你們之間又流着相同的血脈,眼睛長得像也不足為奇。”裴渡舟淡定地啜了一口茶。
江令薇若有所思地點頭,初見皇帝眼睛的驚愕在他三言兩語下消失得一幹二淨。
室内燭火明亮,裴渡舟漫不經心地擱下茶杯,未曾被燭火映照的半邊臉隐在黑暗中,向來透亮的琥珀色瞳仁此刻卻被幾分陰影覆蓋,遮住了其中的情緒。
若無那雙相似的杏眸,她也不是這樣直白的性子,皇帝再渴望親情,他也不會讓她去日日拜見。
因為那沒用。
……
接下來的十幾日,江令薇日日清早進宮拜見皇帝。雕刻念珠是個精巧活計,她還沒有做完。而手上的傷口雖然塗了藥,但還是能窺見痕迹。
五皇子得知過後,還專門來信問候她,告誡她一些宮中的規矩,并說等過些時候他忙完了手中的朝事,帶她一起去京郊散心遊玩。把一個關懷幼妹的好哥哥模樣做到了極緻。
對此,江令薇回的信裡自然全是感動之語,十分配合他。
除此之外,七公主也暗地裡派人送了一些時興的玩意與糕點。與之前青木内急的借口相差不差,又是幾位眼生的太監送來的。
看着那些精緻的糕點,江令薇其實蠻想吃,但裴渡舟不準,涼飕飕地瞪着她。
雖然她不覺得糕點裡面會有什麼毒藥之類的東西,不過迫于他的威壓,隻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東西全被拿走,末了還要罵上她一句,“什麼人送來的都吃,那你以後别回來了,跟着你的好姐姐好哥哥去過日子。”
這已經是很生氣的重話了,江令薇隻好默默杵着,等着他氣消。雖然罵完她之後,不知為何他似乎更火大了。
……
一天清晨,再次經過那顆熟悉的柏樹,江令薇伸手摸了摸垂下來的枝葉,剛擡腳準備離開,就聽隔牆的破院子裡有人在說話,議論的對象還是她。
朝領路的宮女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後,她身子往前傾了傾,靠近紅牆,準備聽聽裡面在說什麼。
宮女還是幾日前的那名宮女,因着江令薇言行溫和,待人也不像宮中其餘主子般鼻孔看人,宮女對她很有好感。
又瞥見她手上細碎的傷口,暗中感歎公主真是孝順。
聽話地颔首後,宮女直接站到了宮道轉彎處,觀察有無人經過,好提醒江令薇。
江令薇把宮女的所作所為看在眼底,對她點頭示意,宮女對她好感更甚,事事有回應的主子在宮裡很少見。
裡面的說話聲還在繼續,聲音有些小,似乎是在忌憚什麼。
江令薇不止目力極佳,耳力也不錯,因此聽得很清楚。
“這地是真陰森,也不知道那十公主怎麼住得下去,啧……”聽聲音是一個年齡略大的宮女。
“可能比較能忍,如今出宮開了府,也是漸漸好起來哩。”嗓音稚嫩,口音不像京都人,應該是剛從别的州府選來的小宮女。
“好起來?呵……”大宮女不屑,“太子一登基,她還能有好日子過?你是新來的不知道,算起來應該是有半年多了,京都有些姿色的男女都不敢出門,生怕被周家哪個公子小姐綁了,給人家做通房,做小侍。”
江令薇心緒流轉,這件事她也知道,原來少隐所說的“常有”二字,竟然已經持續了半年多。
“啊?不會吧,沒人報官嗎?”小宮女驚訝。
“報官?那就是死路一條!你以為人家為什麼這麼嚣張?”大宮女壓低了聲音,“還不是因為天子身體越來越差,太子登基那是闆上釘釘的事,換句話說,你侄兒有本事,你嚣不嚣張?要不了多久,這宮裡除了七公主,其餘的皇子皇女絕對是入教坊司的命!特别是十公主,惹了太子的厭惡,絕對會在教坊司被人屈辱地玩死!”
“姐姐你别吓我!那這麼說,這裡不就是死人住的地方嗎!”小宮女被吓壞了。
被人說是死人,會被玩死,江令薇表情沒有太大變化。
倒是一旁領路的宮女聽不下去,她耳力也十分好,轉身滿臉不忿地道:“公主!她們實在放肆!奴婢這就去将她們拉出來掌嘴!”
江令薇擡手攔住欲沖進去的宮女,眼睛眨都沒眨,“小聲些,她們還沒說完呢,再聽聽。”
宮女隻好作罷,但心裡已經恨不得把裡面兩人的臉都撕了。十公主性情溫和,憑什麼被她們這麼說!
裡面兩人絲毫不知彼此間的閑談被旁人聽了去,大宮女還在抱怨,“可不是嘛!死人住的地方就是晦氣!”
“那姐姐我們還是快走吧!”
“急什麼,瞧你那樣,皇後下旨要将宮裡所有地方大清掃,必定是為了将來太子登基讨個好彩頭,沒掃完你敢回去,皇後身邊的人撕了你!”大宮女煞有其事地吓唬道。
“那我趕快掃!”小宮女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抖。
“先把這院子外頭掃了,我有些累,先眯一會兒,掃好叫我,裡面我們一起去,省得吓壞了你。”聽聲音,似是大宮女扔下了掃帚。
“聽姐姐的。”
掃帚掃落葉的動靜傳來,江令薇直起身,宮女以為她終于要進去教訓那兩人了,不免摩拳擦掌,做足準備掌掴兩人。
然而,出乎宮女預料的是,江令薇直接轉身走了,一句話都沒說。
宮女完全不明所以,連忙小跑着來到她身後,“公主,她們無視宮規,還那樣議論您,該給她們點教訓才是!”
江令薇依然沒有回答,步子邁得很大。宮中禁止大聲喧嘩,宮女說了一兩句後也逐漸沒了聲音,隻是面上仍舊帶着憤恨與愁苦。
宮女把這一切都歸結于江令薇從前被人欺負慣了,有了陰影,害怕得罪皇後。
公主真可憐。宮女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