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罵人的話,但他嗓音卻微微沙啞,一雙瑞鳳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翻湧着鋪天蓋地的情潮。
“是你太香了,不是我的錯。”她神情無辜地舉起雙手,示意自己什麼都沒做。
瞧着她純澈的杏眼,裴渡舟稍稍用力彈了彈她的腦門,“詭辯倒是學的好。”
她正要承認,他俯身捏住她的雙頰,在唇邊輕輕嗅了嗅,“一股酒味,三月不見,一回來就喝酒,你真是越來越好了。”
聽着他又變得冰冷的語氣,她搖了搖頭,聲音含糊地辯解道:“那種場合喝酒也是正常,我吃了解酒丹的。”
“喝酒是正常,但你不正常。”他放開她,在床榻正中坐下,長腿彎曲,雙手交叉,是一個審犯人的姿勢,“據我所知,應該沒人會找你喝酒,除非……”
他薄唇微勾,眼裡卻毫無溫度。
“有世家公子找你喝酒,你一杯他一杯,喝完再續,再接着喝。喝到酩酊大醉,府裡下人去找你才肯回來。到了府門前,才吃解酒丹,還不算完,還要再與外邊下人說上片刻話,要人提醒才記得進來,喝了酒記性不好是嗎?”
字字句句皆是質問。
除了前半段不對,後面的話都對的上。想來是少隐還沒來得及向他複命宮中發生的事。
江令薇沉默片刻,實誠地道:“是這樣沒錯,但我是自己喝的,那些人并不樂意跟我喝酒。”
“很失望?”
聲音略低,壓抑着怒氣。
“我沒有失望,你在誤解我的話。”
“誤解?”他眉梢微挑,“平常不見你多愛喝酒,怎麼,一要回來見我,就喜歡喝酒了?東宮裡的酒就那般好喝,我怎麼記得去年相同的酒擺在你面前時,你一口都沒喝。”
“是我記錯了,還是你要借着酒意才願意回來?這府裡有讓你惡心的人對嗎?”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淡然的情緒不再,眼中的冷光叫人膽寒。活像是撕開了神祇外表的惡鬼,到人間吞噬血肉。
江令薇張了張嘴,卻無話可說。
在他神情愈加陰郁要發作時,她慢慢來到他身旁,将手伸了出去,手心朝着他,“……我近鄉情怯,并非你說的那樣。”
其實哪是近鄉情怯,隻不過是她不喜歡走到哪都被人看管,一時煩躁喝酒罷了。
不過,她倒也不會把心裡話說出來,到時又是一番逼問。
裴渡舟推開她的手,語氣森然,“哪裡養成的破習慣,我很愛訓誡你?”
三月不見,故意晚歸,一點好聽的話都不肯說也就算了,還做出這幅樣子,他之前的思念與後怕簡直像個笑話!
她仰着腦袋偷瞧了他一眼,卻正撞進他似寒冰般的眸子,心裡想的話不過腦子地說了出來,“你一直很愛訓——”
“大點聲,我沒聽清。”
“訓……有錯的人,”她生生停下呼之欲出的話,“我讓你等這麼久,我知道錯了。”
他意味不明地冷笑幾聲,卻到底不舍得再跟她生氣。
在她再一次伸出手的時候,他站起身來,慢慢将人逼至床角。
她順勢坐下,他雙手撐在她身側,高大的身形極具壓迫感,“再敢有下次,我扒了你的皮,生吃了你。”
淡然的語氣,仿佛隻是一句玩笑話,但她十分清楚,他說到做到。她連連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去沐浴,一身酒氣!”
“我這就去。”她忙不疊起身,不想再被他逼問。
等人的身影從視野裡消失,裴渡舟來到外間的屋子,視線掠過桌上的方盒,擰着的眉總算舒展了些許。
他打開殿門,少隐一直在門外等候。
夜色寒涼,天邊不知何時挂起了一輪圓月,皎潔的月光撒在裴渡舟周身,為他鍍上了一層朦胧的光暈,更顯俊美。
然而,面如冠玉之人說的話卻叫人感到心驚膽戰,他說:“剛才直視她的侍衛按規矩送走,把今天跟她說過話的男人,名字全部記下來。”
少隐恭敬稱是。
至于記下來幹什麼,少隐自己也不清楚,他猜測大抵是讓記陸與羅玄兩位侍從暗中去使絆子。
之前他就見兩人有段時間特别忙,問了也支支吾吾的,那時朝中許多世家公子嫁得特别快,少隐就大緻推斷,應該是主子命人做的。
至于原因,少隐覺得隻有一個——源于愛。
“殿下身邊沒有近侍,不知主子如何安排?”少隐想起來時吳管事拜托他問的話。
府中的侍從都是由吳管事從主子府裡調度過來的,進府的第一件事就是耳提命面地告訴那些人,對殿下不可近身,不可直視,不可有不該有的心思。
之前還好好的,自從殿下主動要那個圓臉小夥子做近侍後,吳管事便被主子好一番訓斥。今晚又有侍衛直視了殿下,吳管事現在都膽戰心驚的,連到主子面前回話都不敢了。
“你以後就留在她身邊。”他望向天邊的圓月,淡淡道:“記得,不要摘下你的面具。還有,如若再護不好她,發生那種危急的事情,休怪本相不講情面。”
聽到這話,少隐渾身一哆嗦,立馬跪下,“屬下明白。”
他容貌上乘,自從殿下來了後,主子便讓他戴上面具示人,對外則說是破了相。
至于危急之事,是他在漠北差點讓殿下命喪九泉,彼時主子動了大怒,收到信的當天便策馬往漠北而去,誰都攔不住。
要不是殿下并無大恙,已到淮州境内的主子根本不會回來,而他這條命恐怕也已經沒了。
“把今晚在宮裡發生的事告訴我。”
少隐強忍着驚懼,開始一一道出。
……
湯池裡冒着蒸騰的熱氣,一雙白皙的腳沿着玉石階梯進入池中,水面泛起一圈漣漪。
側邊的木案上擺着一個眼熟的小瓷瓶,裡面裝着解酒丹,旁邊還有一碟蜜餞。
江令薇沒有絲毫驚訝,她知道從自己回府開始,一舉一動全在他耳目之下,就算那時候不吃解酒丹,待會他來了,也容不得她不吃。
而這會沐浴的功夫,也足夠少隐向他回禀宮中發生了何事。
他一直都是這樣,對她的事要了解的近乎透明。
一開始她并不覺得這樣不對,但随着他教她的時日越久,那些為君之道聽得越多,她越是厭惡他的掌控欲。
教人成君主,可君主怎能容忍被掌控。
江令薇面無表情地吃了一個蜜餞,很甜,嘴裡任何苦味都沒了。
她強迫自己壓下那些潛藏的不滿,他是她的恩人,莫說是管得嚴一些,便是剜進血肉去回報,也是理所應當的,她默念這些話。
她和他的初識,具體的緣故不怎麼記得了,隻知道,在十五成年那天,她照常跑去上書房,想要偷聽夫子教課。
宮裡子嗣衆多,像她這種生母早逝帝王不在意的女兒,是沒有資格去上書房聽課的。
她被皇後關了十四年,後來太子生病,皇後沒再關她,或者應該說,沒精力再折磨她,她得了些許的自由。
但日子與關着的時候也沒多大差别,那些太監宮女照樣克扣她的飯食與俸銀,她有時候會偷偷溜出去,想要找一點東西填肚子。
有一次途徑上書房,裡面傳來朗朗的讀書聲,她聽不懂,但心底隐隐有一道聲音告訴她:要留下來,去學。
基于這樣的原因,她每天都會去上書房,那些侍衛與夫子也每天都會趕走她。
十五那年,她照例被趕走,晚上卻被人綁了送到他面前。
他要她過去,她沒有動,隻是哭,從前那些太監宮女欺負她的時候,隻要一哭,一跪,他們在大笑過後,就會放過她。
她那次也是這麼做的,可直到他停留在她身體的那一刻,她才恍然發現,他不是那些人,不會放過她。
那是她初識男女之事,很疼。途中,他告訴她,他會幫她得到該有的一切。
她不懂自己該有什麼,他說要幫她成為十二州的君主。
彼時她根本不懂,隻知道他不講情面的動作跟他近乎呢喃的承諾很沖突。
後來,他暗中教訓了那些欺辱過她的奴仆,僞造了她還在宮中住的迹象,把她帶到他的府裡,每天都教導她。
那時她尚不會說話,是他悉心教導,她人生中說出的第一句話是他的名字。
讀書識字,經綸文識,武藝兵法,賞花下棋……他什麼都教。但可能是教得太多太雜,受教導的時間也才兩年,她文墨屬實一般。
白天教,晚上教,學不會的訓誡也分别不同。
他教的一些東西,她在書上看到過,那是雙親父母才會操心的事情。書上還說,人該感恩父母,剔骨削肉都不能償其恩情。
而他也曾對她說:你的一切都是我教的,作為回報,要把自己奉獻給我。
她想,理應如此。
這次出征漠北是他暗中替她斡旋,讓她從無人在意的角落裡走到衆人面前,讓衆人知道原來宮裡還有個十公主。
他于她,恩重如山。
被掌控的厭煩在往事裡盡數消逝,江令薇靠在池邊,舀起水滑過自己的左肩,那裡有一道猙獰的深色疤痕,是她在漠北受的傷,如今已經痊愈了,疤痕卻永遠地留了下來。
門邊響起沉穩的腳步聲,緩緩朝她這邊而來,清香的雪蓮花氣味湧入她的鼻尖,在氤氲的熱氣中,更甜了。
江令薇停止了沐浴的動作,乖順地等着人下來。
她的任何事,隻要他有時間,都會親自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