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宮門前孤零零地停着一輛馬車,其餘大臣與皇子早回了,江令薇是最後一個出宮的人。
她不勝酒力,即使隻是果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此刻也有些醉了。
上馬車時,步伐不穩差點栽倒,萬幸侍衛及時扶住她——用刀背抵着她的後肩。
“我身上有毒嗎?用刀扶人,你也不怕失手戳死。”在車中軟榻裡躺下後,她毫無預兆地問。
“屬下可以性命擔保,絕對不會傷害到殿下,而且小人身份低微,不敢冒犯殿下。”侍衛搬出府中管事教給他們的話。
江令薇揉了揉迷蒙的眼睛,這樣的借口她已經聽過無數次,不敢冒犯也許是真的,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什麼,她很清楚——他下的命令。
像管犯人一樣死死管着她。
車輪滾動,緩緩駛離皇宮。
過了一會兒,她一把撩起簾子,姿态懶散地将頭靠在邊窗上,“開慢點,我可能要吐了。”夜風寒涼,吹起她額間的碎發,驅散了一點點酒意。
侍衛遲疑片刻,還是道:“主子他……”
“他問起,你就說是我出來的晚。”江令薇半阖着眸,望着眼前快速掠過的街景,自宴會快結束時就有的煩悶感越來越重。
她不想那麼快見到他。他管她管得實在太嚴了。
“屬下不敢欺瞞主子,殿下若是頭暈,小案上有李大夫做的解酒丹。”
“你不說,我不說,他如何會知道,宮裡都是禁軍,難道他還派了人進去?”
她看都未看身旁的小案,那解酒丹效果很好,但也特别難吃。她第一次喝醉後就被他喂了這個解酒丹,苦得人想吐。
“主子挂心您,确實派了人。”
“也不怕被抓住嗎?”雖是問句,但她心裡已經有了答案,皇宮内禁軍無處不在,想要潛入其中,唯有武功身手十分出色的少隐以及他自己可以辦到。
“是少隐大人。”侍衛道。
聽到這個名字,她沒再說話,但心裡的煩悶更重了。
果然是派了少隐,此人是他的心腹,也是三月前扮做侍從陪她去漠北的人,先她一日回京。
少隐做事老成,很是可靠。不過這種印象直到她看見少隐給他寫信後,就全變了。
她要看那封信,少隐也沒攔着,信上是她在漠北的生活,受沒受傷,一天做了什麼,見了什麼人,事無巨細。
當時她看完後的第一個反應是少隐記性真好,不愧是他的心腹。但随之而來的便是另一種熟悉的情緒,不快。
……
車轱辘碾過一條又一條街巷,位于長安街最南邊的公主府到了。
腦海裡的思緒千回百轉,在侍衛的一聲“請殿下下車”中全部消散,江令薇雖然沒完全清醒,但吹了一路的風,至少走路不會摔倒了。
侍衛替她掀起車簾,她望着面前莊嚴的府邸,想了想,又探回身将案上小瓷瓶裡的解酒丹吃了下去。
苦澀的味道霎時間侵襲進她的嘴裡,比黃連還苦,她強忍着才沒有吐出去。
他知道她喝酒,一定會強逼她吃解酒丹,與其被人逼,不如自己吃。
朱紅色大門早已敞開,江令薇走進府裡,隻零星幾個侍衛站在門邊守夜,看着有些冷清。
但她知道,他的人都隐在暗處,偌大的公主府裡,明裡暗裡全是他的手下。宮裡賜下的宮女太監早就被秘密處理掉了。
沿着青石鋪就的地面,繞過雅緻的正廳,穿過一側是嶙峋假山石的回廊,她踱步往内院卧房而去。
一路走來,燈火通明,皇家子嗣得了封賞出宮開府另住之後,府邸都是按照相同的規格建造的,而且大部分是早早就建好的,眼前的公主府就是。
事實上,她出征前隻在這裡住過幾日,比起她這個名義上的府邸主人,他可能對這裡更為熟悉。不過,她記性也不差,府中的布置已經在那幾日中印在了腦海裡。
一個侍衛打扮的男人立在卧房飛檐下,手裡端着一個紅木方盒,見她來了,立時上前,“殿下您終于回來了,主子從天黑就過來,一直等到現在。”
江令薇瞄了下天色,她猜測現在大概已是亥時,夜宴酉時開始,她又因為一些說不出口的心思故意磨蹭,他足足等了兩個時辰。
依他的性子,生氣是必定的。
沒關系,她已經做好挨罵的準備了。
從侍衛手中接過方盒,那是她專為他準備的東西,交由少隐先行帶至府中。
站至殿門前時,她忽然返過身來,一雙杏眸上下打量着侍衛,“把頭擡起來,我看看。”
侍衛不明所以,依言照做。
江令薇仔細看了兩眼,還沒來得及說話,左前方便走來一個帶着銀質面具的男人,開口便是一句低喝,“放肆,怎可直視殿下尊容!”
侍衛反應過來,立刻退到一邊,暗處霎時間竄出兩個身着黑衣的人,捂住侍衛的嘴将其拖走。一系列動作十分快速,行雲流水。
“是我要看他的。”江令薇認出來人,正是少隐,看樣子應該是剛從宮裡回來。
少隐微微低着頭,回道:“主仆有别,是他行為大膽,冒犯了殿下。”
“我記得出征前身邊的近侍不是他,是另一個圓臉小夥子,怎麼換人了?”她沒有繼續糾正,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
一般在卧房前守候的是貼身近侍,她剛才覺得那個侍衛的聲音與記憶中有出入,這才讓他擡頭。
“那人辜負殿下信任,偷了府裡的東西,已經懲處調走了。”
“你們手底教出的人還會偷東西?”江令薇不信,這府裡的侍衛大部分是由他身邊的心腹近侍調教出來的,偷東西這個理由有點過于拙劣了。
“是屬下看管不力,這就去領罰。”少隐并不接話,一闆一眼地回答。
“不是要去領罰?”
“夜已深,主子還在等您,還請殿下移步殿内,過後屬下一定會去,絕不叫人徇私。”
江令薇面無表情地點頭,“喝了酒記性不怎麼好。”
察覺到她隐隐不悅的心情,少隐的頭垂得更低。
江令薇抱着方盒,“嘩”地推開殿門。
角落裡點着許多燈燭,照得室内明亮如白晝。
卧房很大,是王府裡最寬敞的居所。所過之處,一步一紋樣,物件皆是精雕細琢,出自技藝上乘的宮匠之手。
越往裡走,燈燭越少,微弱的火光就像她現在的心情,發沉發暗,等待着屬于他的審判。
江令薇把木盒放在桌案上。隔着棕色珠簾,她看見一道高大的身形坐在床前,香爐裡升起的袅袅青煙模糊了他的面容,辨不清喜怒。
但從手背上鼓起的青筋來看,他現在的心情可想而知。
默默地籲出一口氣後,她撩起珠簾,極為規矩地走到他身前十步遠的地方停下。
“我回來了。”語氣裡能明顯聽出幾分心虛。
裴渡舟掀開阖着的眼睛,側目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珠定定瞧了她半晌,從上到下,寸寸掃過,沒有回應她的話。
在這樣的注視下,江令薇感到滞悶,好像有人捏住了她的後頸,這種滋味不太好受,為了打破當前凝滞的氛圍,她又往他身邊走了幾步,重複了一遍,模樣十分認真。
他輕抿唇角,“原來你還知道回來?記得回家的路怎麼走?”
聲音沒什麼情緒,但她能聽懂其中的陰陽怪氣。
“我以為我會等到天亮呢?”他站起來,颀長的身姿一步步接近,直到把她整個人籠罩在自己的影子裡,再不分彼此。
他高她太多了,她隻能仰起頭反駁:“有外面那些侍衛在,你不可能等到天亮。”
根本恨不得把她綁來見他。
裴渡舟大手悄無聲息地捏住她後頸,語氣很輕,“這麼說,你不想回來,他們硬逼着你回來是嗎?”
他的手指微熱,寬厚的掌背上青筋蚺起。她知道,他很生氣,但自己在他面前向來直來直去慣了,話語沒來得及思考,便脫口而出:“他們是逼我——”
“所以你不想回來。”他壓着眉,狹長的瑞鳳眼裡愠色漸濃,“不想回家,不想見我,你想幹什麼?”
一直仰着頭很累。江令薇想低頭,但他完全不給機會,骨節分明的大手用的力道是她抵抗不了的。
“我沒有這個意思……”
江令薇矢口否認。
“嘴上說沒有,心裡在想什麼?”他伸出二指點着她的胸口,一下比一下重,似乎是真的想挖出她的心來看一看。
“是在想外邊那個偷東西的侍衛,還是給你撒花瓣的一群野男人,亦或是又蠢又笨的景家小公子?”他俯身在她耳邊低語,話裡的狠辣比之索命的鬼魅還要可怖,“魂被他們勾走了是嗎?”
說話間噴灑的熱氣讓人有些癢,她忍住偏頭的舉動,“都沒有,你要自信一點。蕭朝一京十二州再找不出比你更俊美的男子,無人比得上。”
這話不假,凡是見過裴渡舟相貌的人,絕不會把他跟抄家的煞神聯想在一起,反而是誤入凡塵的神祇,人間難有。
此刻,燭火暗淡的光線照在他側臉上,暈開一片陰影,琥珀色的眼珠更加深邃,也更加高不可攀。
雪蓮花的味道從他身上源源不斷地傳來,微甜,不濃郁,緩緩地爬過她的肌膚,直到她也沾染上屬于他的味道。
“以為這樣說就可以蒙混過去嗎?”他用手指輕輕摩挲着她的耳垂,語氣聽不出來喜怒。姿勢原因也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清楚,他是喜歡這句話的。
事實也如她預料那樣,他唇角挂着一抹很淡的弧度。
“我說的都是真的。”感覺到他不再禁锢她的後頸,她立刻低下疲憊的頭顱。
眼前是他的月白色外袍,她隻能平視他的胸膛,衣衫裡傳出的香味讓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嘴裡的苦味都沖刷了不少。
耳垂邊的手指忽然頓住,他直起身,回視她光潔的面孔,“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