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薇暗自琢磨。
既然是班師回朝,那自然也不宜在城門前一直閑聊。太子給進喜使了個眼色,進喜會意,走上前請玄武将軍等人沿街道回宮,百姓們都想一睹功臣的尊榮。
“太子殿下先請。”玄武将軍謹記君臣的尊卑。
太子就喜歡聽這種話,因玄武将軍之前不識好歹而生的不渝都散了一點點。
群臣回宮。
江令薇依然低着頭,明明是公主之尊,又立了戰功,卻在太子黨羽的有意排擠下,被人擠到了隊伍最後,連一個九品醫正都能走到她前頭。
身旁的景元因為是玄武将軍的貼身侍衛,必須侍立在側,跟她招呼一聲後早早就跑前方去了。
因此,她幾乎是一個人走在隊伍最後面,看着好不凄涼。那個九品醫正還一直陰測測地盯着她,生怕搞砸了太子交代的差事。
對于這些冷落,江令薇就像木頭成了精,無知無覺,沉默地随着隊伍前行。
當然,如果可以,她很想對身旁的男人說:别盯着我了,你都快成鬥雞眼了。
但她也隻能心裡想想罷了。
一旦說了,誰還會信她怯懦自卑呢。
在軍中高高束起的青絲戴着發冠,顯得幹淨飒爽,不過由于她一直維持着低頭的姿勢,是飒爽也沒了,利落也沒了,隻剩她想要的懦弱。
“十妹妹。”
“嗯?”她茫然擡頭。
身旁站着一位容貌端方,笑容和善的男人,那九品醫正再不敢盯着人看了。而看衣着,石青朝服,繡五爪金龍,這人是皇子。
“我名意行,是你五哥。”五皇子面帶關切。
聽到這個名字,江令薇腦袋裡自動記起那人曾說過的話。江意行,為人低調,早年間封了郡王,在朝中頗有根基。
他來找她幹什麼?
江令薇想了想,仍舊不知道。不過,依着那種性子回話就是了。
“五哥?”她煞有其事地重複了一遍,在得到他肯定的眼神後,語帶驚愕地道:“哥哥,你……”
“怎麼了?”五皇子故作不知地問,視線在她微微泛紅的杏眸上停留了一會兒。
“你不害怕太子殿下嗎?他讨厭我,你跟我說話,他會記恨你的。”
這話是江令薇的真心話,那人雖然要她在人前注意維持怯懦性子,但也跟她說過,有時候,說話可以按她自身的性格來——直白。
五皇子眼皮微跳,有些驚訝。
他見過實誠之人,卻沒見過這麼實誠的。
皇家誰說話不是拐十八個彎,你暗諷我,我暗諷你,直來直去的他生平倒是第一次見。
望着江令薇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了然。
這位十妹妹母妃曾是周皇後宮裡的婢女爬床,得了父皇一夜恩寵就被抛在腦後,生産當日便撒手人寰。
皇後為人刻薄好妒,是周太師的姐姐,後宮之中無一人不懼她,而婢女上位就是在赤裸裸地打她的臉,因此很是讨厭尚是嬰孩的十妹妹。
宮中子嗣多,父皇也不在意一個嬰孩,皇後直接讓人關了她十四年,無人教養,無人關照。要不是太子那時生了病,皇後着急,沒精力折磨她,隻怕得關一輩子。
這樣的人,心思純澈些,不懂彎彎繞繞也正常。
當初渡舟在朝中各皇子為了随軍出征漠北的名額争得你死我活時,驟然提起她。
朝中勢大的太子,攀附太子一黨沒有主見的七公主,無能好色的四皇子,以及他自己,無論哪一個去,其餘的人肯定都會鬧得天翻地覆。
而這個無權無勢,甚至無人記得的成年十公主,反而不會有多少人針對。
就這樣,渡舟成功解了父皇的燃眉之急,匆匆讓人在宮外為十公主開了府,沒幾日便随軍去了漠北。
事後自己問渡舟,他說:“除了殿下這些成年子嗣之外,剩下的皇子皇女連八歲都未有。這位廢物的十公主,一無顯貴親族,二無皇恩聖寵,朝中無根基,這樣的人很好利用。”
五皇子聽後很認同裴渡舟的話,這才有今日的關懷。
“你我皆是父皇的孩子,是親兄妹,我作為兄長,跟你說話乃是天經地義,便是再不講理的人來了,我也不怕。”
“五哥,你真好。”江令薇心裡不信,面上卻開始故作感動之态。
雖然她演技不是很好,多數時候隻會哭,但感動不就是要雙眼通紅地哭嗎?書上都是這麼寫的。
五皇子溫和一笑,朝她遞來一方帕子,示意她擦擦眼淚。
江令薇眼睛很紅,拭淚的時候也沒有太大動作,一舉一動都很小心翼翼,拘謹。
真像一隻誤入圍獵場的林間小鹿啊……不過麼,獵物向來是被用來擋災的。五皇子笑容加深。
為了迎接班師回朝的功臣,百姓還自發準備了姹紫嫣紅的鮮花,捏成一瓣一瓣地放在籃子裡,抓成一團從高處往下撒。
紛紛揚揚的花瓣從空中飄落,太子嫌惡的不得了,忍着要殺人的脾氣勉強笑着,玄武将軍倒是頗為驚喜地看着手心裡的花瓣。
除了太子不怎麼待見這些花之外,大部分人都是歡喜的。
江令薇擡眸望着兩旁的百姓,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興奮的笑容。
漠北匈奴頻頻進犯邊疆,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如今降服,蕭朝之人隻怕沒有不高興的。
有一些容貌姣好的男子站在樓上對她羞怯一笑,随即便是更猛烈的花瓣落下。
江令薇覺得自己也應該笑一笑才合乎情理,剛做出這個動作,眼角餘光就捕捉到一個眼熟的身形。
或者說,是認出了他所穿的衣服,是那人府裡的手下。
手下隐在暗處觀察着一切,江令薇知道,必定又要向那人告狀了。
“他們很好看嗎?”
“你在看什麼?”
“你的眼睛是有問題?那麼喜歡看别人?”
記憶中的厲喝在腦海中浮現,江令薇保持着輕微揚唇的動作,時不時擡頭看一眼四周含羞帶怯凝視自己的少年。
這種時候,她應該笑,應該看,低着頭才是不對的。這是她在過去三個月的軍營生活中得到的經驗。
偶有微風過,她拿掉落在眼睛上的花瓣,與面上羞澀相反的,是她眼底近乎渾然天成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