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四十年秋末。
下過雨的街頭一塵不染,往日從晨鐘響起就熱鬧喧嘩的京師,現如今罕見地安靜。
百姓們全部擠在靠近城門的酒肆與客棧裡,在窗邊拼命伸長脖子,臉上帶着興奮的神色,翹首以盼。
平日不得見的朝廷重臣,衆皇子紛紛站在主城門之下,等着打了勝仗的軍隊班師回朝。
身着玄鐵重甲的禁軍龍武軍駐守在官吏兩側,面容肅穆,鋒利的彎刀橫在身側。
天邊雲層如霧似的翻湧,一聲尖銳的鷹唳忽地傳來,衆人随之望去,通體烏黑的蒼鷹在雲霧裡翺翔,若隐若現,很快便不見了蹤影,但從它碩大的體型來看,是一隻雌鷹。
鷹南翔,天色已至申時二刻,滾滾馬蹄聲從城門外由遠及近地傳來。
已經等候多時的群臣打起精神,守在馬車前的太監進喜見狀輕輕叩響車身邊窗,話還沒說一半,窗戶從裡面打開,露出東宮儲君太子那張略有些猙獰的臉,“要你說?本宮沒耳朵,聽不見嗎?”
進喜面色凄白,悻悻地請罪,不敢辯駁一句。
城門前方,一行人揚鞭策馬,帶起一地沙塵。
“恭迎玄武将軍班師回朝!”
侍立在兩側的龍武軍立刻對着進入城的軍隊行軍禮,神情滿是恭敬,與有榮焉。
“籲!”
為首的是一名身穿玄甲的中年女人,也是京中統領龍武軍的統帥,曆來最得天子信任。此番,正是她三月前率大軍出征漠北,讨伐騷擾邊境的匈奴。
然而,大多數人的目光都或多或少地看向她身邊的另一個女子。
面對衆人若有若無地打量,十公江令薇本來面無異色,卻蓦然記起出征前他給她安排的性子——自卑,怯懦。
不過一個呼吸間,她便變了神色,眼眶泛紅,讪讪地低下頭,甚至還微微調轉馬頭,主動往玄武将軍身後藏了藏。
身旁将軍的侄子景元察覺到後,主動往江令薇的方向側了側身子,又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怕。
江令薇颔首,卻依舊垂着眸子。
果真上不得台面。——不少忠于太子的朝臣鄙夷地想。
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異樣眼光,江令薇猜測,這些臣子裡肯定有人在罵她。
八成是上不得台面之類的話。在宮裡的十幾年,她都聽慣了,會背了。
玄武将軍勒停駿馬,身後部下也紛紛翻身下馬。
江令薇也不再躲避身形,幹脆地從馬身上下來。還未重新垂下頭,眼角餘光就見太子從側方走來,皮笑肉不笑地撫掌誇贊。
“玄武将軍勇猛!”
太子一來,群臣自動讓出位置,他笑眯眯地看着玄武将軍。“蕭朝正是需要如将軍這般英勇無雙的人。”
這話飽含深意,不少人都聽得出來。
本來熱鬧的場面安靜了一刻,玄武将軍面色不變,隻當聽不懂太子明裡暗裡拉攏自己的話,“太子殿下謬贊,臣之前在兵法上有幸得到過陛下的指點,此仗全仰賴陛下。”
“将軍說得沒錯。”太子面目短暫地扭曲了一下,接着又道:“不知校尉怎麼看?”
這句話是對江令薇說的。她在軍中是一個挂名的校尉。
我沒有看法。她在心裡如是說道。
但這話肯定不能直接說出來,江令薇略一琢磨,語氣磕磕畔畔地道:“我……我,不知道,二哥,你……我真不知道。”
聲音很小,細若蚊蚋。
太子笑了,一開始還比較收斂,到了後來,竟然開始撫掌大笑,根本停不下來。
還算和氣的場面再一次靜了下來。
玄武将軍及其部下皺了皺眉,群臣面面相觑,太子黨羽覺得尴尬的同時卻也不覺得奇怪,太子殿下做事一向肆無忌憚,很多中立的臣子都彈劾過他數次。
在蕭朝,太子可謂是天之驕子。
生于周皇後腹中,外祖周家又曾對陛下有從龍之功,格外器重,甚至破例封皇後之弟為太師,是切切實實的皇恩浩蕩。
太子既是嫡子,又是長子,剛出生就立為儲君,若無意外,他就是下一任天子。
但陛下子嗣猶如過江之卿,數不勝數。
除了已經封了郡王的四皇子,五皇子,七公主之外,還有眼前這位向來名不見經傳,僥幸有些運氣才能随軍出征的十公主。
本來,三月前,陛下幾乎就要同意太子随軍出征漠北,沒想到半路殺出來個江令薇,陛下憐愛年紀小的幼子,又有裴丞相舉薦,當場就讓她去了。
笑聲誇張,回蕩在每個人耳中。
朝中清流有些忍不了了,有什麼好笑的到底?自己不嫌丢人他們還臊得慌呢?
江令薇有些忍不住好奇,他被人點了笑穴嗎?擡眼偷瞧了下太子,他簡直笑得前仰後合,但幾乎是在她眼神看過來的一瞬間,他狠狠剜了她一眼,其中的鄙夷怨毒清晰可見。
這是……
被氣笑了?
還是覺得她表現得太怯懦,看不起她?
江令薇縮着脖子,慢慢回味着太子的神情,很想揣摩清楚他的心理,日後自己遇到相似的情況也這麼做。
下一刻,太子收斂了笑聲,一旁的七公主神态自若地遞來一杯清茶,溫聲道:“二哥,你又想起之前沒看完的那本戲本子了嗎,那話本先生也是有才,能讓二哥如此開懷,改天皇妹一定親自去請來給您排戲。”
這是為太子的大笑找了借口。
太子自然也就着台階下了,江令薇猜得沒錯,他确實是被氣笑了,一舉一動看着像個傻子的人,竟然也能搶過他的名額!
太子黨羽生怕太子再做出些什麼惹人非議之舉,一個個全部開始贊揚起闆着一張臉的玄武将軍。
玄武将軍也了解太子是什麼德行,懶得理會,尴尬多時的場面終于好了那麼一點點。
年輕氣盛的景元還是第一次見到如太子這等随心的奇葩之人,又見江令薇從剛才到現在一直默不作聲,擔憂她受了驚吓,扯了扯她的衣袖。
江令薇被打斷思緒,疑惑看着景元,他動作幅度很小地在掌心寫了幾個字,接着對她眨眼一笑。
看清後,江令薇一怔,但也不好說什麼,隻得點頭。
景元以為自己安慰到位了,看着她瓷白的側臉,心裡跳得劇烈,耳尖也微紅。
他寫的是:太子是個瘋子,公主不必理會這種人。
瘋子嗎?他們可是親兄妹,書上說,兄弟姊妹之間留着相同的血液,身為二哥的太子是瘋子,那她自己是不是也有這種可能。
究根溯源,當今天子亦是瘋子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