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修儀曾無數次陷入夢中,他在夢中見過無數的場景,也遇到過無數的人,然而,空白的記憶卻并不給他将這一切串聯在一起的機會,他隻能一次又一次地圍觀着夢裡陌生的一切,感受着心中無聲的悸動,卻永遠不知道因何而動容。
這一次,又是夢。
無邊黑暗中,一抹幽暗光芒不住跳躍,度修儀緩緩走近,是一處篝火。篝火旁,兩道身影相對而坐,一人身着勁裝,身旁豎着兩把劍,想來是個劍者。他手裡還拿着一根樹枝,時不時扒拉一下火堆。
另一人則是垂頭,手裡不知在把玩着什麼。度修儀很清晰地在這人身上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等他走近,才不由得笑了出來,何止是氣息熟悉,便是那張臉也熟悉極了——那是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他學着兩人的動作坐在了火邊,或者說,是坐在了那個與他一模一樣的人的身邊。這次他倒是看清楚了,那人手中,是一把匕首,匕首之上,還刻着不知名的符号。
度修儀靜靜地看着這一幕,忽而想起了什麼。無衣師尹以為,自己攪碎了那些所謂的記憶碎片就能使度修儀免去陷入夢魇無法自拔的痛苦,也能阻攔度修儀想起一切。但是,若真有這麼簡單,度修儀也不會反複陷于夢魇之中,也不會被夢魇折磨這麼多年。
夢魇之所以為魇,不正是因為這世上總有一些東西,是無論如何都忘不掉的嗎?
“你不是他。”劍者的目光仍在火堆上,手上依然還在撥弄着火堆,仿佛絲毫不曾察覺到自己的話在旁人眼中會激起怎樣的波浪。
度修儀身邊那人好像聽到了什麼十分好笑的事,他輕聲笑了起來,最終轉為撫額大笑,度修儀近距離看着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做出這副誇張至極的表情,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如果真要說的話,那就是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不過由此,他也确定了,身邊這個人的确不是自己,畢竟他自己從來不會做出這副表情。
度修儀看着自己身邊那人笑了許久,應當是笑夠了,那人緩緩起身:“既然你猜出來了,看來我就不能留你了。”
那把匕首幾乎要被他轉出花樣了,隻是半天也沒有别的動靜。就在度修儀以為他不會再有别的動作的時候,那人動作一僵,卻十分靈敏地将要墜地的匕首握在了手中,那隻手,剛好握在了刀鋒的位置。瞬間,鮮血順着刀鋒流下,但那人卻毫無動容。
劍者靜靜地看着眼前這一幕,并無表示。度修儀甚至覺得,劍者的目光仿佛在看自己叛逆的孩子一般,那目光十分平靜,仿佛那人所有的動作在他眼中都激不起一絲波瀾。而那人也清楚地察覺到了這一點,不過他好像并不惱火。
接下來,隻見那人緩緩抽出握在手中的匕首,縱使鮮血縱橫,也不見他有片刻皺眉。随即,魔氣翻湧。四周乍現無盡魔氣,似乎是受到感召,逐漸向那人身後靠近,不過片刻,便在其身後彙聚成一隻龐然巨獸。
度修儀一時有些怔愣,這副場景,好似在哪裡見過似的,腦海中忽而閃過什麼,他想抓住那一瞬間的場景,卻隻是徒勞。而他眼前,巨獸咆哮,魔氣翻湧,天地失色。狂風之中,篝火似乎還想堅持,隻是火焰卻被吹得東倒西歪,也襯得兩人面色明明滅滅,教人看不清。
終于,這火還是不敵狂風,生火的樹枝被吹得四散于地,那上面還帶着一絲殘存的火焰。隻是終究比不得火焰明亮,隻照得兩人面色晦暗。不過片刻,這微弱的火也滅了。
“他對你們總是留有善意。”那人不甚在意地将沾血的匕首扔到一旁,他眼見着那把匕首瞬間被魔氣吞噬,才如閑話家常一般繼續道,“隻是他總是不懂,人世間從來不存在無緣無故的好。”
度修儀有些不解,這語氣實在有些複雜,讓人聽不出來究竟是不是嘲諷。就在他思索之時,下一刻,那人給了他答案。
“不過沒關系,他願意對你們好便對你們好。”那人擡頭,露出一雙血紅雙眸,明明是一副帶着煞氣的模樣,話語卻帶着莫名的溫柔,“總歸,我會為他擺平所有不安分的東西的。”
随着他這句話,身後巨獸仰天長嘯,瞬間天地變色,塵沙飛揚。
劍者見狀,終于有了動靜,他也起了身,地上雙劍順勢飛出,在空中交纏着繞了一圈後緩緩落入劍者手中。随即,劍者屈膝,做足了防範的準備。一場大戰,蓄勢待發。
隻是,如往常一樣,他從來做不了一個完整的夢,好像老天爺刻意與他作對一般,每次都是這些零零碎碎的記憶,永遠無法連貫。他所窺見的過往也永遠都是稀碎的,永遠不知道自己過往到底經曆了什麼。
于是,醒來的度修儀罕見地有些暴躁,或許是因為前一天晚上喝了酒,還帶着酒意,也或許是因為這斷斷續續的夢境。他四周氣息逐漸躁動起來,而後,腰間玉佩逐漸閃起瑩瑩綠光,一陣清涼的氣息流過四肢百骸,體内有些躁動的魔氣仿佛被安撫了一般,逐漸恢複平靜。與此同時,一道人影緩緩出現在了度修儀身前,正是從前自佛獄帶回來的殘魂。
“我感受到了佛獄的氣息。”殘魂如此道。
“佛獄?”度修儀斟酌片刻,他是知道無衣師尹的計劃的,師尹計劃本就是要聯合火宅佛獄共擒雅狄王,此時此刻能感受到佛獄的氣息也無可厚非。
等等!
度修儀現在才有心思打量自己四周環境,也是這時,他才反應過來,他仍在流光晚榭,也就是說,昨夜醉酒後,師尹壓根沒找人把他送回去!那他是怎麼來到這個房間的?
“自然是師尹将你抱回來的。”殘魂輕描淡寫地回道,這麼多年了,他并不經常出現,蓋因過多現形終究會對魂魄造成損傷。然而,這并不代表他對外界毫無感知。就比如昨夜,他眼見着師尹灌醉了本體,又親自将本體抱回了房間。
度修儀光是聽,耳朵便止不住地發熱,想想就覺得羞恥。雖不知從前記憶,但就他僅有記憶來看,他活了許多年,哪裡被人抱過?偏偏殘魂好像并未察覺到本體的窘迫,又道:“其實,好像還不止如此。”
度修儀第一次醉酒,殘魂終究也是擔憂的,便時時盯着。正是因此,清晨,無衣師尹對言随說的話盡落入了殘魂耳中,彼時,殘魂也是驚訝的。在他僅有的印象中,無衣師尹這個男人總是溫和的,哪怕是算計,這個男人也總是笑盈盈的,何嘗見過如此不給人情面的時候?尤其是,那個人是言随,好歹也是度修儀的徒弟,又何以至此?哪怕是給度修儀一點面子,也不至于逼迫言随至那等地步。
“師尹與你那小徒弟,怕是有什麼你不知道的矛盾。”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明後,殘魂得出了一個結論。
度修儀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等他終于消化了這個信息,溢出一聲苦笑:“怕隻怕是他對我有所不滿,偏不能發作,便發作到了言随身上,那便是言随遭了無妄之災了。”
殘魂沒想到度修儀的思路會拐到這裡,隻憑着自己的印象道:“師尹看起來不像是這種人。”
“若真是我想岔了有多好。”度修儀輕聲喟歎,隻是說歸這麼說,殘魂卻是聽了出來,度修儀心中,已是給無衣師尹下了罪名。他又想起數日前度修儀與無衣師尹的争執,竟有些啞然,數日之前的那場争執已經在度修儀與無衣師尹之間留下了嫌隙,本就脆弱的關系越發搖搖欲墜,長此以往,關系破裂是遲早的事。
一時之間,殘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就他觀察而言,兩個本來就不該相交的人因為種種巧合走到一起,更因為種種巧合成了對方僅有的陪伴,或許,他們本來可以有進一步鞏固這段友情的機會的,隻是終究敵不過時事,也敵不過人心,更敵不過時間。
“我去見師尹。”度修儀并未多言,隻自顧自穿衣下床。殘魂也不好多說,又回了玉佩。
度修儀輕輕推開房門,耀眼的光芒便鋪天蓋地地籠罩在他身上,兩個身影也躍入他眼中,正是無衣師尹與太息公。隻是這時候看去,兩人之間的氣氛好似有些劍拔弩張,空氣猶如凝滞一般,仿佛下一秒太息公便能不顧形象掀桌而起一樣。
然而,度修儀的出現打破了這詭谲的氣氛。
太息公見到度修儀,明顯有些驚異,随即意味不明地輕哼一聲:“吾還以為師尹這流光晚榭沒旁人了呢!”
無衣師尹低頭輕笑,神色間是一貫的溫柔,尤其是在這大好的日光下,更是顯得他眉眼越發柔和,完完全全卸去了那些鋒利,俨然一副文弱書生氣,而他的話也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好友非是外人。”
聽到這句話、看到這一幕的度修儀一怔,那一瞬間他險些以為無衣師尹說的是真的,隻是最終,還是自嘲地笑了笑,隻近乎調侃道:“倒是難得聽師尹說這種話,聽了竟讓人有些許暖心。”
霎時,氣氛微微有些緩和,隻是太息公的神色有些非同尋常。
“那倒是無衣之錯了。”無衣師尹接道,“看來今後無衣該多說一些讓好友暖心的話,免得讓旁人以為好友在無衣這裡受了什麼苛待。”
“師尹豈會苛待旁人?倒是熱情的很!”度修儀走上前,坐在一旁,頭疼地揉了揉額角,“昨晚那頓酒,可是灌得吾現在還沒清醒過來。”
“人生難得糊塗一醉啊!”無衣師尹輕歎,有時候他倒是也想這麼稀裡糊塗醉一場,喝醉了,什麼都忘了,醉生夢死一場似乎也沒什麼不好。隻是無衣師尹終歸還是有理智的,從來都不敢放任自己喝醉。然而,終歸還是有些歆羨的。
不過,那日一飲倒也出人意料,無衣師尹旋即亦是調侃,似乎連眼神都帶了些許促狹:“隻是吾卻不知曉,好友酒量竟如此……”
“免提!”度修儀輕哼,“要不是有人與吾說不擅飲,吾才不會碰這東西,也免得最後醉個一塌糊塗讓人瞧了笑話。可見有人雖然嘴上是甜的,心裡卻比墨都黑,吾今後可是斷然不敢信他的話了。”
“好友,公之面前,多少給吾留些面子啊!”無衣師尹有些感慨,卻也沒有多加指責。
太息公看着兩人你來我往地在那裡聊天,言語之間竟是将她排斥在外一般,頓時,心中有了思量,眼神在兩人中間掃了一圈,意味深長道:“師尹與度先生的關系,倒還真是令人羨慕。”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度修儀笑眯眯回道,“不過,吾倒想請教公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