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随猶豫片刻,低低地應了一聲。他以為,片刻的順從能換來短暫的安穩,然而,他應下這一聲後,等來的卻是無衣師尹一句:“那你也該清楚,有些人,不是你能惦記的,有些念頭,也不是你該有的。”
這一句似乎戳中了内心不可言說的心思,言随驚慌擡眼,撞入無衣師尹冷冽的眸中,他頓時有些不知所措,竟是無意中後退了一步。無衣師尹見狀,輕笑一聲,寒意猶然未消,言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面上是萬年不變的笑意,仿佛經過了最精準的測量,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那大概是最标準的笑,卻也最讓人周身發寒。
“你是聰明人。”無衣師尹慢條斯理地開口,卻是一句意味不明的稱贊,隻是這種稱贊并不會讓人感到開心,這時候,這種話,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輕視罷了。果不其然,無衣師尹下一句便是:“那你便要做些聰明事,而非如此教人……”
“看不起……”
如果說之前還有收斂,那這一句毫無疑問便是将所有的惡意撕碎在言随面前,簡直就是明晃晃地告訴言随,無衣師尹看不起言随,看不起你所作所為,看不起你隐藏在心中的卑劣,更看不起你自以為是的聰明。
“我的話,你應該懂得的。”無衣師尹輕嗅香鬥,目光漸漸投向了遠處,“我管不住你的心思,但有些念頭,你如果不能趁早打消就好好藏着,不然,對你先生對你都不好。”
“懂嗎?”
這又是一層威脅,無衣師尹太清楚言随的弱點了,于是,輕易就拿捏住了言随的命脈。隻要提出度修儀,無論多麼無理的要求,言随也得妥協。更何況,無衣師尹已經很善解人意地說了,不能打消便藏好。
然而,不知為何,言随總覺得這句話另有深意,好像他的所作所為都逃不過無衣師尹的法眼一般,私下的一切在無衣師尹眼中都無所遁形,這種被人看穿的感覺實在令人不爽。可眼下,他也隻能接受這樣的威脅,為了先生,為了以後。他蒼白着臉,卻也近乎麻木,最終隻有一句:“言随知曉。”
“還有。”無衣師尹上前一步,輕輕拍了拍言随的肩,旋即在言随耳側輕聲道,“你先生在慈光之塔的地位的确特殊,但你要明白你的地位。人是要有些傲骨,但得用對地方。太過傲氣,誰也護不住你,哪怕是你先生,我不希望哪一日你會因為這個問題拖累你先生,相信你自己也不願意,對嗎?”
言随當即便聽出了無衣師尹暗含之意,明為敲打,實則……
他僵硬地偏過頭,無衣師尹還是那副笑意,隻是眸中冷光更甚,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從前的無衣師尹或許并不計較這個問題,他不計較,便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若是計較起來,卻也是随時能将這一件可大可小的事鬧大。
言随緩緩攥緊雙拳,他曾受過無盡折辱,但他都忍了過來。然而,過往所受一切屈辱,竟遠遠不及這一刻,内心的不堪與狼狽或許隻有他自己才知曉。他可以倔強,可以反抗,隻是那樣做的代價他承擔不起,慈光之塔,是無衣師尹的地界,他和先生,活在無衣師尹的眼皮子底下。
一旁無衣師尹并不多言,隻是靜靜地看着眼前的青年,他相信,眼前的青年會做出一個抉擇,那會是讓無衣師尹滿意的結果。因為,還有度修儀。
片刻之後,無衣師尹看着青年轉身,後撤一步,緩緩屈膝,臣服一般跪在了自己面前,最終,青年低下了頭,機械地回道:“言随知曉。”
看上去,無衣師尹好似就這樣輕易折斷了一個人的傲骨,隻是個中真假,也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無衣師尹也懶得再追究這些了:“這些時日,你先生都會留在流光晚榭,鏡水别築那邊,你好好照顧劍之初,四魌武會在即,不可出半分差錯。”
“是。”言随木然回道。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複,無衣師尹也不多言,隻道:“既如此,那你便回吧。”
言随再擡眼,隻看到男人衣擺飄揚,自他眼前略過,而後,那道身影隐于門後,門關上了。
他緩緩起身,明明沒跪多久,卻在起身那一刹那,腳下一個趔趄,險些就此摔倒。他也不管不顧,就這樣踉踉跄跄地離去。
待回到鏡水别築,劍之初已經起了身,正倚在床上看書,聽到動靜便将視線從書上移開,卻隻見到言随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他佝偻着腰,仿佛受到了什麼打擊一般,随即,隻見言随硬生生地撞到了門框上,當即擔憂問道:“師兄這是怎麼了?”
言随扶着門框,擡眼望去,是劍之初迷茫的模樣,懵懵懂懂的,令人心下厭惡,扶着門框的手漸漸加重了力道,好像要将那一塊兒木頭硬生生掰下來一般。另一邊,劍之初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重傷無法下床,隻能擔憂地看着言随。言随緩緩直起身,隻是還倚着門框,他并沒有回答劍之初,隻是這一瞬間,他忽然想通了什麼。
無衣師尹從來不曾将他放在眼中,甚至于拿先生來威脅他,想必先生在無衣師尹心中的地位也好不到哪兒去。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留有情面呢?他早該明白的,既然當初走出了這一步,中間便不該有後悔,從殺了即鹿那一刻起,他就沒有回頭路了,隻能這麼走下去,那他勢必要成功,不然之前所做還有什麼意義?
要想成功,是時候抛去那些無謂的仁慈了,他得更狠才是。
“師兄?”
劍之初依然是懵懂的,言随卻忽而笑了起來,終于,他站直了身體,不再倚着門框,很快便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态,走到劍之初床前,輕聲道:“放心,我沒事,隻是方才有些頭暈罷了。”
“那便好,我還以為師兄出了什麼事呢!”聽到隻是頭暈,劍之初頓時放松了下來,輕吐一口氣。
誰知,言随聽了他這話面色有一瞬間僵硬,然而他很快便遮掩了過去,隻是到底沒逃過劍之初的眼,劍之初心下疑窦叢生:“師兄?怎麼了?”
“沒、沒什麼!”言随匆忙道,還沖劍之初安撫一笑,“沒什麼的。”
他這副模樣越發堅定了劍之初的猜測,他生怕出了什麼事,生怕言随瞞着自己獨自承擔:“師兄可是有事瞞我?”
言随急忙搖了搖頭:“沒什麼,你餓了吧?我去為你準備早膳。”
語罷便要匆匆離去,劍之初立即拉住了言随的袖子,言随腳下一頓,頗為無奈地轉過身:“果真沒事的。”
“師兄,你不必費力遮掩。”劍之初指了指自己的眼,“我的眼睛不瞎,不至于連師兄這點異常都看不出來。”
言随見他一臉認真的模樣,最終輕歎:“初兒你……唉!”
“罷了罷了,吾拗不過你。”言随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本來還想開口,看着劍之初緊張的模樣,忽而便頓住了,道,“不過,你得先好好養傷,你傷勢好了吾再告訴你。”
“師兄?”劍之初一時有些驚訝,顯然沒想到言随會這麼耍賴皮。言随看起來好像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耳根隐隐發紅,最終窘迫地摸了摸鼻子:“放心,你傷勢好了吾一定告訴你。”
“好吧。”看言随這一臉堅定的模樣,劍之初便知道已經問不出什麼了,隻好妥協。轉念間他又想起什麼,問道:“阿舅呢?師兄不是去找阿舅了嗎?怎麼不見阿舅?”
此話一出,劍之初便見言随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他本能就覺得個中有所蹊跷,然而,言随隻是低聲道:“最近先生都要住在流光晚榭。”
“這是為何?”劍之初驚異道。
言随表現得更有異樣了,劍之初實在不能不多想這背後種種,最終,言随也隻輕歎一聲:“是師尹命令。好了,你不要管這麼多了,好好養傷才是。時間不早了,我去給你做早膳”
剛說完,言随就急沖沖往外走,劍之初急忙呼喚:“師兄!”
言随腳下一頓,卻是匆匆離去,直到不久之後,侍從為劍之初端來了早膳,而言随再也沒露面,劍之初心中疑慮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