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夢,恍如江月。
劍之初好像做了一個夢,那好像是很漫長的一個夢,長到好像在夢裡過了一輩子。
他在四魌武會上成功擊敗了雅狄王,哪怕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依然是赢了。隻是,他并不開心,哪怕舅父告訴他,這是為母親報仇,他也并不開心。這不是他想要的,應該也不是阿娘樂見的。隻是舅父似乎并不放在心上,舅父好似欣慰極了,甚至難得對他展露出一副和藹的模樣,道:“初兒長大了。”
再之後好像又經曆了許多,隻是一切仿佛浮光掠影,讓他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最後,隻見得滿目血腥。一道熟悉的身影緩緩轉過身,逐漸走遠,腳下卻踩着血迹,留下了深一腳淺一腳的血紅色腳印。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挽留那道身影,卻隻聽到冷酷一語:“你讓吾失望了。”
這一聲猶如晴天霹靂,震醒了恍惚的人,劍之初猛然睜眼,滿身冷汗。
蘇醒後的劍之初躺在床上,還未反應過來,他努力回想着夢中的一切,隻是大夢混沌,夢醒之後,夢中一切似乎便化作浮沫就此散去,唯一能記得的好像便是那一句“你長大了。”與“你讓吾失望了。”
究竟什麼才算長大?
那個背影又是誰?為何會說失望呢?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言随端着藥走了進來。他見到劍之初睜着眼,便将藥放在桌子上,急忙走到床前:“醒了?怎麼樣?感覺如何?”
“師兄……”劍之初開口,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的不像話,言随見狀,又轉身去桌上倒了水,而後,繞過劍之初的傷口,慢慢地将他扶起,茶杯也貼在了劍之初唇邊:“罷了,先别說那麼多,喝些水吧。”
劍之初乖乖地低下頭,就着這個動作喝了幾口水,火燒一般的感覺才漸漸退去,喉間幹澀也減弱了一些。他清了清嗓子,開口問道:“師兄,我睡了多久?”
“睡?”言随重複了一遍這個字眼,旋即哭笑不得道,“若真是睡便好了,我們也便不用如此擔心了。隻是,哪有人一睡便是半個多月的?”
“半個多月?”劍之初一時間有些怔愣,他清楚地記得,自己依照舅父指令去闖四依塔。臨行之前,舅父也曾告訴他,此行危險重重,稍不留神便會命喪四依塔。他也記得,當日,舅父說完後便沉默了片刻,用一種很複雜的眼光看着自己,良久,舅父又說,四依塔危險遠在意料之外,你若不願,要不便不去了,我們再尋些别的法子。
舅父大抵還是擔心他的吧……
但最終,劍之初還是應下了,他漸漸知道自己處在一個怎樣的位置,也漸漸明白自己的舅父處在一個怎樣的位置,他早就應該走出象牙塔了,總不能一直龜縮在舅父的保護傘下。這麼多年了,他總該為舅父做一點事情。
隻是,四依塔的危險還是遠超他的想象。若單單是守塔人便也罷了,偏偏還有那些英靈,再加之無數陣法,便是這些使得四依塔危險性直線上升。劍之初想,自己大概永遠也忘不了四依塔内那縱橫的劍氣,那一道道劍氣令人所心驚的并不是它們有多麼的花裡胡哨,而是其中隐隐所含的劍意,是讓劍之初想不到,至今也做不到的劍意,飽含着堅定的信念與熾熱的守候的劍意。
“是啊,半個多月了。”言随的回應打斷了劍之初的思緒,這時候,他已經将藥遞到了劍之初的面前,劍之初自然乖巧地接過喝下了藥,言随在一旁看着他蒼白的臉色,歎道,“你這一睡睡半個多月,四魌武會都要開始了。”
“這麼快嗎?”劍之初有些怔愣,但轉念一想,本身也就是因為四魌武會在即他才去四依塔的,如今算算時間,的确也差不多了。
“不是快。”又一道聲音插入,度修儀從門外走了進來,言随急忙過去扶着度修儀走近,直到床邊,度修儀才抓過劍之初的手腕,細細探查一番後,用自己為數不多的醫術給劍之初下了診斷:“行了,恢複得不錯。”
等度修儀放下劍之初的手,望着劍之初疑惑的眼神,他又道:“不是時間快,是你睡得時間太長了,再睡下去,我可就要想别的辦法了。”
“别的辦法?”劍之初更加迷惑了,倒是言随意識到了什麼,他面色一變,輕輕揪了揪度修儀的衣袖,度修儀這才反應了過來,輕咳一聲:“這個你不用管了。”
劍之初的性格好就好在足夠的乖巧聽話,正常情況下,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不讓幹什麼就不幹什麼,如今也一如既往,度修儀讓他别管,他就當真不再多言,隻是轉念一想,問道:“阿舅,舅父呢?”
本來是再尋常不過的話題,按往常來說,度修儀應該是很快就能回應的,但這次卻有些稀罕,度修儀沉默了片刻,室内氣氛一時有些滞澀。劍之初意識到不對勁,擡眼,正望入度修儀的眼中,度修儀沖他安撫地笑了笑,道:“他最近忙的很,你先好好休養,等他空閑了,自然就來看你了。”
劍之初不由得抿唇,明明他不是這個意思的,不對,他好像也不是那個意思,他自己到底是什麼意思來着……
——他自己竟然也有些迷惑了。
隻是他卻敏感地察覺到了一點,兩位舅父之間似乎出了什麼事,按理來說,度修儀提起無衣師尹的語氣不應該是這樣的,竟然有些生疏,卻也活像賭氣似的。這令劍之初頗為驚訝,在他印象中,度修儀的性格一向是溫和的,哪怕那天度修儀在他面前處置了流枋,颠覆了劍之初一貫的認知,但是長久以來,度修儀的确是不容易生氣的,尤其是和無衣師尹生氣,那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阿舅,你和舅父……”他猶疑片刻,開口問道。
“你無需多管,好好休養便是。”度修儀的臉色霎時便冷了下來,生硬地拒絕了劍之初的關懷,同時,他也起了身,“我還有事,先走了。”
劍之初還想開口,卻被言随拉住了衣袖,沖他微微搖頭,劍之初這才沒出聲,直到度修儀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自己面前,才又試探性地問言随:“師兄,是出了什麼事嗎?”
言随輕歎一聲:“别問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都要瞞着他?難道他不值得信任嗎?還是他們眼中他還是那個未長大的孩子?
“師兄,我隻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言随見他異常執着的樣子,止不住地歎氣,最終坐在了劍之初身旁,劍之初一動不動地看着他,最終,言随眼神複雜地看着劍之初。劍之初永遠都是這副懵懵懂懂的模樣,他什麼都不知道,永遠被人庇佑在羽翼下,但明明……明明他和劍之初都是差不多的,憑什麼呢?憑什麼劍之初就能被好好地護着呢?
劍之初并不知道言随的思緒,隻是看着言随的臉色,恍然間意識到了什麼,他沉默了一下,問道:“是因為我嗎?”
言随輕道:“先生并不贊成師尹拿你的命冒險。”
劍之初用更輕的聲音回複他:“可這是我自願的。”
你自願又如何?
言随的手緩緩攥緊,那一刻,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這一拳該砸在劍之初臉上的,你是自願了,可先生卻偏偏要護着你的性命,你和師尹倒是如願了,卻累的先生多生擔憂,這一樁樁、一件件到底是在禍害誰?
但他終究是忍住了,隻是提起了另一件事:“你不必太過擔憂,想來以先生和師尹的關系,要不了多久,便會和好如初了。況且……”說到這裡,他驚覺失言,及時停下了,卻反而讓一直關注着他的劍之初察覺到了異常:“況且什麼?”
言随頗為懊惱地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我答應了先生不告訴你的。”怎麼就說出來了呢?
劍之初罕見地有些不聽話,偏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阿舅不在這裡,師兄但說無妨。”
言随又掙紮了好久,終究還是禁不住劍之初一再請求,道:“師尹已被禁足好幾日了。”
“禁足?!”
“我也是聽先生說的,前幾日的時候,有人在界主那裡告了師尹一狀。”言随面帶憂色,隻是還是将事情原委道出,“聽聞是為着你闖四依塔之事,不止是師尹,便是撒手慈悲與一羽賜命,如今也被扣了起來,至今都無音訊。”
“那我怎麼?”
言随又頓了片刻,如果可以,他非常不想繼續說下去,接下來的那些話刀一般割着他的心,也割開了他和劍之初,讓他意識到,他和劍之初終歸是不同的。為什麼不同呢?劍之初,你本來該和我一樣的才是,憑什麼隻讓我遭受這些折磨呢?
“是師尹和先生為你做了擔保,才讓你安然睡到現在。”
所以,你不愧疚嗎?你有現在的安穩,全是靠着别人罷了。除去你的師尹舅舅,除去先生,你還是個什麼呢?
如言随所料,劍之初内裡确實是愧疚的,當時師尹也隻是随口一提,甚至給了他第二個選擇,可堅定要去四依塔的卻是他自己,也就是說,是他害了兩位舅舅,害了撒手慈悲與一羽賜命。他緩緩攥緊雙拳,終于克制不住自己,忍不住一拳砸在床上,一旁言随冷眼旁觀,口上卻仍是安撫着:“無礙的,你該相信先生與師尹的。再說了,界主一向信任師尹,如今想來也隻是安撫衆人罷了,沒幾日師尹就能出來的,慈光之塔也離不了師尹啊。”
劍之初的身體微微顫抖,甚至帶動了傷勢,開始不住地咳嗽,身上傷勢隐隐作痛,他的額上冒出了冷汗:“可師兄,是我拖累了他們……”
将一切盡收眼底的言随幾乎要笑出來了,你終于認識到了,你就是個拖累,隻會拖累身邊人罷了。這麼多年了,劍之初你從小長到大,終歸還是個拖累,無能地隻能當個拖累,所以,你憑什麼得到這麼多呢?
“莫要想太多,你如今……”
“師兄,我去找界主,我去向界主說明,四依塔一事是我決定的,不關舅父他們的事。”劍之初好不容易平複了心情,終于想出來一個解決辦法,“如果界主當真隻是為了安撫衆人,那我剛好給界主遞個台階,再不濟,也是為舅父作證。”
“你胡說什麼!”言随低喝,“這麼多年的書你都白讀了不成?貿貿然去找界主,你非但救不了師尹他們,隻會把自己也賠進去。”
“可……可我不能坐以待斃啊!”劍之初一時間又急又自責,“這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自己選擇的。”
言随聞此,心下卻有些冷笑,也隻有劍之初才會這樣将事情都攬到自己自己身上,還會覺得都是自己下的決定拖累了他人。他已從先生那裡旁敲側擊打聽到了,師尹本就有心将劍之初送過去,無論劍之初是否答應,隻不過,怕是師尹自己也沒想到,劍之初會那麼容易就答應。也不知師尹是做了怎樣一場戲,才讓劍之初堅信是自己拖累了他。
該贊一句不愧是師尹嗎?
“初兒,你與我說沒用的。”言随歎道,“我們老老實實等消息行嗎?你現今自身難保,遑論别人了。”
孰料,劍之初卻完全聽不進去,他掙紮着就要下床,言随急忙起身阻攔他,試圖讓他冷靜一些。兩人就此竟然糾纏許久,劍之初終歸有傷在身,一時半刻也推不開言随,直到房内響起一聲:“鬧夠了嗎?”
這一聲,明明熟悉極了,卻格外冷淡,兩人都不由得一僵,一眼望去,度修儀眉眼冷淡,不似以往。他手裡還提着一個食盒,度修儀聽了劍之初的話本來是有些生氣的,隻是他也清楚自己隻是遷怒罷了,終歸,劍之初什麼也不知道。
轉念間又想起劍之初昏睡半個多月,期間雖然有言随給他喂了些粥,但如今醒了,怕也是餓了。幸而廚房裡早就熱着飯食,度修儀便去取了來。不成想,讓他聽見這麼一番話、
他随手将食盒放在桌上,一步步走上前,言随急忙放開劍之初,度修儀走到了劍之初床前,順勢蹲下:“你方才說什麼?”
“阿舅,是我的錯。”劍之初以為度修儀并不知道個中真相,他低下頭看着度修儀道,“阿舅,都是我的錯,是我決定要去闖四依塔的。”
“你以為,這都是自己的錯?”度修儀一字一頓重複道。
劍之初急忙解釋道:“阿舅,真的是我自己決定的。”
事到如今,你還是如此天真。
度修儀沉默片刻,起了身。言随一眼便能察覺到度修儀的心思,他抿了抿唇,道:“先生,初兒還小,隻是不懂罷了。”
他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