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得再大,總歸還是先生之徒。”言随有些不滿地反駁,卻還是乖乖起了身,度修儀又從這孩子的臉上看到了一些紅暈,他笑着,卻也沒點破,孩子總是在乎臉面的。
他轉頭又看了看天色,心下暗沉,劍之初到現在還沒回來……
“我去流光晚榭看看。”許久,度修儀還是下了決定,“初兒若是回來,你及時通知我。”
涉及到正事,言随也擺正了神色,一本正經地應下,而後便目送度修儀離去。
直到度修儀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野中,言随回頭看去,桌子上盡是糕點的殘渣,狼狽極了。言随卻毫不介意,親自上手收拾,隻是沒過多久,他便拈起一抹殘渣,輕輕撚過,碎末随風而去。他卻低低地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圈便紅了。
度修儀收他做徒弟,不該是福氣才對,這世間,或許再沒有任何一個徒弟會如他這般了……
有些事,一回生二回熟,做過一次便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隻是,心口卻痛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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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色已晚,流光晚榭依照慣例,早早地點起了燈。撒手慈悲與一羽賜命還未回來,應當是又出了什麼任務。度修儀來到時,無衣師尹已經回來了,透過窗口,可以看見他正伏案寫着什麼。度修儀一時之間竟然有些猶豫,心頭湧上一股不安感,也因此,他停在了門口,久久伫立。
“既然來了,為何不進?”
無衣師尹的聲音自房中傳來,既然已經被點了出來,度修儀自然不能不進去,隻是到底還有些猶豫,裡面隐隐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無衣師尹又一次出聲催促,他這才推了門,隻見無衣師尹好似已經将東西收拾了起來,卻是擺上了一副棋盤。一見他進來,無衣師尹便問道:“今日是怎麼回事?來了也不肯進,吾還以為門外是有什麼東西。”
“沒什麼,隻是見師尹投入,不忍打擾。”度修儀自然不敢說實話,隻是笑着坐在了師尹對面。
無衣師尹輕歎:“往日也未見你如此。”
這話卻不敢接了,就在此時,度修儀隐隐感覺到一絲不對勁,他對氣息之類向來頗為敏感,眼下無衣師尹周遭明顯多了一絲陌生的氣息,霸道的很,好像要将人一起拖入死地一般,而這股氣息,也令度修儀由衷地升起了一陣厭惡。隻是,他當然不會表現出來,而在無衣師尹眼中,度修儀卻是太過沉默了。
“手談一局,如何?”無衣師尹罕見地主動道。
這一句也讓度修儀察覺到了什麼,曾經,無衣師尹是曾找過他下棋,隻是後來,無衣師尹再不曾主動提過。此時一提,好像在刻意隐瞞什麼一般,或者說,刻意防着度修儀提起什麼……
隻是,度修儀注定要辜負無衣師尹的期望了。他輕歎一聲,問道:“初兒呢?”
窗外微風拂過,一縷風鑽過窗戶,在房内遊蕩,隻是,驅不散一室寒意,亦驅不散逐漸凝滞的氣氛。度修儀一動不動地注視着無衣師尹,兩人視線相撞,卻是誰也不願移開,直到無衣師尹目光逐漸凜冽。
度修儀知道,無衣師尹生氣了。若是以往,他自然可以笑幾聲,權當方才是一時玩笑,再轉個話題,這件事,也就這麼過去了,師尹一般是不會與他計較那麼多的。但是,沒理由要度修儀一直退讓,不是嗎?
于是,他深深地望着無衣師尹,又一次開口,語氣多了一分生硬:“初兒呢?”
許久,無衣師尹歎聲:“你實在不必如此逼問。”
“逼問?”度修儀斟酌了一下這個詞眼,實在有些令人玩味,而無衣師尹的态度也增加了他的某種猜測,心中隐隐升起了一絲怒火,但他還是強行壓制着,到底不願就此引起兩人争執,或者該說不願因此打破這維持不易的和平,隻道:“我若是逼問,就不會與師尹相安無事地坐在這裡了。”
毫無疑問,這句話已經隐隐地惹怒了無衣師尹,他周遭寒意更甚,低聲問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師尹若是以為是威脅,那便當是威脅。”度修儀并未将無衣師尹的那身寒意放在心上,他往日是對無衣師尹異常溫和,甚至可以說是順從,但那并不說明,度修儀是怕了無衣師尹,“我隻想知道,初兒的下落。”
他一頓,他清楚,單單詢問,還不足以讓無衣師尹坦白。于是,他罕見地有些粗魯地拽下了自己腰間的玉佩,将其按至桌上:“師尹若是不說,那我也隻能按我的手段來了,尋人尋物,度修儀還是有些本事的。”
眼見着度修儀的話越說越沒邊兒,無衣師尹也知道,自己震懾不住度修儀。自己這一身威嚴,對眼前人毫無用處。最終,他拿起了自己的香鬥,輕嗅一口後,道:“他在四依塔。”
四依塔?
初時度修儀并沒有反應過來,直到他想起了什麼,身形一僵。他有些不敢相信,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他緩緩擡頭,看着無衣師尹平靜而又堅定的面色,這才确定了,他的确沒聽錯。
所以,無衣師尹果真将劍之初送到了四依塔?
“你把他送去了四依塔?”度修儀輕聲問道,仿佛暴風雨前的平靜。
無衣師尹不語,隻緩緩點了點頭。
度修儀當即不顧儀态地起了身,他雙手撐在桌上,幾乎以一種俯視的姿态看着無衣師尹。他細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明明還是熟悉的樣子,這一瞬間卻讓他由衷的感到陌生。
他第一次這麼懷疑,懷疑自己的眼光,懷疑自己看錯了人。而當他想到劍之初如今身陷四依塔,生死未知,又是止不住地憤怒。
無衣師尹擡眼,正撞入那一雙充滿怒火的眼中,度修儀幾乎是咬着牙才問出一句:“你到底記不記得,四依塔是什麼地方?”
四依塔,慈光之塔之人隻知那是英雄埋骨之地,曆代對慈光之塔有所貢獻的人最終都會被葬入四依塔,以示尊崇。這是慈光之塔對英雄的最高敬意,除卻祭日,幾乎不許他人涉足。這樣的地方,自然也不會如表面看來那般無害,個中自有無數機關,更有無數高手奉命鎮守,甚至于,有些人死後化作英靈,與諸多高手共同鎮守四依塔。換言之,誰若要闖四依塔,與進死路無異。
度修儀自然不會相信,無衣師尹這句“他在四依塔”會隻如表面意思一般,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了……
他看着無衣師尹,或者該說,看着無衣師尹的眼睛,企圖捕獲一絲一毫的可能,也是僅有的奢望。然後,他看見,在他眼神下的無衣師尹平靜極了,就好像被送去四依塔的不是劍之初,不是無衣師尹的嫡親外甥,而是毫不相幹的外人一般。無衣師尹如斯道:“我自然清楚。”
清楚?度修儀險些要氣笑了,撐在桌上的手緩緩攥緊,又問道:“清楚?你的清楚,就是把他往死路上逼嗎?”
無衣師尹有了稍許沉默,就在度修儀以為他會說些什麼的時候,他道:“端看他的能為。”
也就是說,生死天定,劍之初自己能力若是足夠,自然能活着出來,若是不夠,便是死在那裡面了。
這種态度終于激怒了度修儀,他忍不住擡起一拳,最後狠狠地砸在桌上:“那是你的外甥!嫡親外甥!”
無衣師尹似乎很奇怪他的态度,大抵沒想到他會這麼激動,隻是看到他一拳砸到桌上的時候,眼神微動,伸手探向度修儀那隻手,卻被度修儀生硬地避過,就此落了個空。他擡眼看去,那雙眼布滿怒火,如果不是隔着一張桌子,如果不是度修儀一向要形象要面子,無衣師尹覺得,或許度修儀就要這麼打一架了,雖然他現在的模樣也沒多少形象就是了。
“他是我的外甥,所以,他更要做常人不能做之事。”無衣師尹回道。
度修儀聞此,卻好似平靜了下來,隻是,他緩緩直起身,揉了揉自己的手。無衣師尹清楚地察覺到,度修儀用一種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拿着香鬥的手不由得攥緊,陌生嗎?他垂眸,隻随度修儀打量,最終,他聽見度修儀輕吐一口氣。
“無衣,是否喊你師尹太久了,你便不記得自己是無衣了?”度修儀如是問道。
所以,在度修儀眼中,無衣與師尹是不一樣的嗎?
無衣師尹忽而覺得諷刺,也有些厭倦,厭倦了這些人沒完沒了地在他身上尋找過去的影子,那些師弟、楔子、即鹿……再到如今的度修儀,每個人好像都在指責他,都在試圖讓他回到過去,試圖割裂過去與現在。
大抵,世事便是如此磨人吧……
但終究,他們回不到過去了……
無衣師尹仿佛又聞到了那股折磨人的味道,鐵鏽般的鮮血的味道,他低頭,輕嗅香鬥,那一瞬,内心漸漸平靜了下來。他再次擡眼,對上了度修儀的目光,道:“無衣師尹便是無衣師尹,有何區别嗎?”
度修儀忽然明白了,一直以來,是他沉浸于過去,沉浸于那三年,那三年多艱難,他眼睜睜地看着無衣師尹夙興夜寐,忍受诘責,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他總覺得,是旁人誤會了無衣師尹。那些人不知道無衣師尹經曆了什麼,又如何能理解無衣師尹?然而現在看來,天真的竟是他自己。
“是啊,有什麼區别呢?”度修儀笑了,“既然如此,那便沒什麼好談的了,度修儀告辭。”
他轉身,疾步離去,欲要去尋劍之初,卻在門口止步。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去拉門,門卻紋絲不動,他猛然回頭,窗外不知何時泛起了薄霧,籠罩着流光晚榭四周竹林,霧蒙蒙的,教人看不清。度修儀終于明白了過來:“你要關着我?”
度修儀精通陣法,又怎會看不出?無衣師尹在此布了陣法,若單是如此便罷了,找到陣眼破了便是,但偏偏……此陣陣眼,乃無衣師尹!
這分明是逼度修儀做一個選擇,要麼殺了無衣師尹去救劍之初,要麼就在這裡等着,等劍之初那裡的結果。
無衣師尹依舊端坐在桌前,靜靜看着眼前戲劇性的一幕,甚至放下了香鬥,頗有閑心地自己與自己對弈起來,棋盤上已布了幾枚棋子,直到度修儀發問,他才從棋局中回神,緩緩道:“無衣知曉好友能為通天,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望好友體諒。”
“好一個迫不得已,好一個下策。”度修儀咬牙,他不死心,又推了好幾下門,卻也隻是徒勞,氣得他不顧形象直往門上踹了一腳。而後,氣沖沖地折了回去,一掌拍到了桌子上,連帶着棋盤上的棋子也震了起來:“你當真要如此?”
無衣師尹指間還拈着一枚棋子,他看着棋盤上幾乎要跳起來的棋子,片刻,淡然落子:“好友該相信初兒才是。”
“他實力再強,也不是你把他往死路上送的理由!”
“那你說,我該如何?”
無衣師尹一問,度修儀一時竟不知該答些什麼。他看着無衣師尹起身,在那堆積如山的公文中尋找着什麼,他下意識地想要開口詢問,最終仍是克制住了。
許久,無衣師尹抽出了一份公文,遞到了度修儀面前。他的模樣實在太過坦然,就好像無所謂一樣,于是,度修儀無聲接過那份公文,同時,無衣師尹的聲音響起。
“殺戮碎島有槐生淇奧,火宅佛獄有魔王子凝淵,兩人名揚四境,你說,慈光之塔該如何?”
“明明先前初兒已經……”
“你我最是清楚不過,先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無衣師尹輕笑,倏爾低聲,“更何況,他已應了,要一戰雅狄王。既要戰,那單悟得劍道還不夠。”
度修儀低頭看去,手上的公文明顯是探子送回來的,隻是披了一層公文的外皮,上面白紙黑字寫的分分明明,雅狄王出巡邊境,軍威浩蕩。
他忽然說不出什麼了,無衣師尹已經将自己的目的明明白白地擺在了自己面前,他又能說什麼?最終,他跌坐在椅子上,低頭撫額,不過一聲苦笑:“師尹高義,度修儀比不得。”
無衣師尹道:“你若不高興,大可不必如此說話,終歸,是我對不住你們。”
“你知道,我回來之前,即鹿與我說了什麼?”度修儀問道。
無衣師尹疑惑望去,隻見度修儀擡頭,臉色竟有些蒼白:“她說,她隻望劍之初平安……”
熟悉的話語令無衣師尹再次陷入沉默,好像又回到了那日,哪怕知道他要自己的命,可即鹿還是順從地應了。所求,也不過是劍之初平安。
他指尖微動,濃郁的血腥味逼得他幾欲窒息。他探出手,想要拿自己的香鬥,偏偏度修儀還不放過他,度修儀看着他摸索香鬥,手幾乎都是顫的,遲遲拿不住,又道:“你對不住的,究竟是誰?”
“無衣,你果真不痛嗎?”
一聲悶響,那柄香鬥竟掉落在地,無衣師尹與度修儀俱是一僵。度修儀望去,無衣師尹目色冰寒,幾乎令人心悸,隻是最終,無衣師尹也沒說什麼,而是默默地撿起了自己的香鬥,熏香驅散了鼻間的血腥,心中的暴虐才就此緩緩平複。
度修儀見狀,也不多言,隻道:“我等你的結果。”随即往椅子上一靠,就這麼閉了眼。無衣師尹将這一切盡收眼底,到底還是沒管他。
不知過了多久,無衣師尹心有所感,撤去陣法,一羽賜命背着幾乎成了血人的劍之初沖入流光晚榭,撒手慈悲在一旁護着他們,直帶着他們往客房引。
無衣師尹起身,度修儀也在此時睜了眼,但見無衣師尹錯身走過,道:“我賭赢了,便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