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抿着唇點了點頭,事到如今,也隻能相信阿兄了。無衣師尹回來的匆忙,離開的也匆忙,即鹿帶着劍之初站了一會兒,實在看不出度修儀身上還有何不妥,這才放了心,想來與往日情況差不多。
安撫了劍之初,即鹿回身欲喚上言随,卻見言随不知何時已跪在了度修儀身側,整個人小心翼翼地依偎在度修儀身側。
即鹿突然想起方才言随情狀,自己還未曾察覺阿兄他們的氣息,言随卻早早地便迎了出去,這孩子……
一時心緒複雜,即鹿不敢深想,卻也無心再喊上言随,帶着劍之初一言不發地離去,這裡太靜了,靜到讓人不敢擾了這裡的清靜。
“我想和先生單獨呆會兒……”言随悶悶道,一羽賜命見他這般模樣,隻道他與度修儀師徒情深,也不曾多想,轉身出了竹林,獨自守在院外。
“先生,這是第二次……”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一定要……”
“我不想再見先生這般躺在我面前了……”
“我想和先生……”
明月逐漸爬上半空,一羽賜命聽見竹林裡傳來少年聲聲嗚咽,隐隐約約,聽不清楚,卻能聽出少年話語中的悲切。
到底,言随還是沒長大呢……
若有一日師尹這般……
一羽賜命忽而一笑,師尹從不會的,師尹還要撐起慈光之塔,所以,師尹從不會像度先生這般還能毫無顧忌地倒下。
皎潔月色下,竹林中的少年埋首低咽,竹林外,青年倚牆望月,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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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卿大人最近動作頻頻,名單上之人皆與右卿大人頗有來往。”
流光晚榭之内,燭火微搖,撒手慈悲一臉嚴肅地向無衣師尹禀告自己查到的消息。他本以為此次任務不過是件小事,誰知卻查到了這麼多,右卿已暗暗結了一張網,隻是不知這張網,是想捕什麼。
“先前即鹿師叔一事亦是右卿大人派人散布。”
“國士林學子暴動背後亦有右卿大人手筆。”
“還有……”
一句一句将自己查到的事情上報,末了,撒手慈悲有些遲疑,問道:“師尹,為何會懷疑右卿大人?右卿大人不是您一手提拔的嗎?”
“撒兒,人心貪欲,這是免不了的。”無衣師尹将那名單放到燭火之下,火光漸起,無衣師尹的面容因此顯出一抹微紅,“狄葉才能稍有出衆,性情卻極為剛愎,怎堪久居人下?”
“那您當初……”既知其性情,又為何要将人一手提拔至此?須知在慈光之塔,界主之下為三尹,三尹之下為二卿,足見其職位之重。
“他有才,我便用着,至于性情……”無衣師尹輕笑,眉目間是撒手慈悲看不透的意味,“總好過用那些自己不清楚的人……”
撒手慈悲還是不太明白這其中關系,隻道:“那右卿那邊可須繼續查探?”
“不必了。”無衣師尹輕歎,他用的都是一些知根知底的人,如今這番,他心裡倒是有了一番猜測,隻是如今的動作卻不能太大,而且到了這種地步,隻怕撒手慈悲也查不出來什麼了,所以……
扔了手中燃起的紙張,無衣師尹眸色微暗,隻吩咐道:“撒兒,盯好這些人,其餘事無須多管。”
便教他看看如今的慈光之塔,水到底有多深……
“撒兒明白。”
一番談話在撒手慈悲的匆忙身影中結束,無衣師尹卻并未如往日一般埋首公文,也不曾想右卿之事。他靠在椅背上,第一次懷疑自己和楔子将度修儀帶回慈光之塔的正确性。
那還是很久很久之前,一段被塵封的過往。
彼時無衣仍未入官場,仍是國士林中的學子,或者應該再加一個名号,學子魁首,随侍澈寒師尹身側的學子魁首。唯一與他才能相匹又來往密切的是天舞神司之徒,國士林另一位魁首,楔子。
老實說,不管從才能來說,還是從他們倆名字前的修飾詞來說,他倆的确是天生的好友,畢竟澈寒師尹與天舞神司逸輕舒也有數百年的交情,都是老一輩的交情了。
彼時無衣師尹仍然心思澄明,隻偶爾埋首策論無法自拔,這在楔子看來簡直不可理喻,天知道怎麼會有人看那些枯燥乏味的策論看的津津有味的?所以楔子一直為自己與無衣的來往感到疑惑,天性不符氣場不和,偏偏兩個人的命星不知何時牽扯到了一起。
青竹搖曳,琴聲悠揚,楔子抱着自己偷偷盜來的茶惬意地眯起眼睛,唔,其實還是有和諧的地方的,比如這茶可真是太合他的心意了。
彼時楔子最是潇灑不已,恩,應該是潇灑。無衣額頭青筋直跳,頂着一張高冷禁欲臉做着隻有街頭潑皮無賴才能做出來的事應該也隻有楔子了,所以剛開始那段時候無衣一直覺得自己誤交損友,這個損,不是朋友之間互相吐槽互損的損,而是這個人的人品真的有夠損!
無衣看着自己又一次被偷喝完的茶,第無數次後悔,怎麼就跟這種人扯上關系了呢?
在又一次逃課,啊不,把臂同遊的時候,其實無衣很是拒絕把這種經曆叫做把臂同遊,因為兩個人從來都不是什麼有規劃的出遊,興至而來,興盡而歸,隻圖一個高興,去什麼地方倒是無所謂了。
于是,那次兩個人就晃到了慈光之塔和殺戮碎島交界不遠的地方,那地方最近不知道怎麼回事,氣息亂糟糟的,但是一直沒人查探,或者說,什麼也查不到,兩個人興緻上來了,就去看看。
結界轟然而碎,四周靈氣遊動。顯然,這個結界便是導緻一切異常又讓人察覺不到的原因所在。
單膝跪在地上的人毫無動靜,就像死了一樣,卻又在楔子與無衣靠近時緩緩擡頭,淩亂的發絲下是一雙妖異的紅瞳,那雙眸中,包含了太多太多,或許是痛苦,或許是瘋狂。
那個人喘着氣,似乎是察覺到了陌生的氣息,掌勢運轉,浩瀚靈力聽從召喚流向了那人掌心。
“無妄之災?”無衣輕聲問道,天可憐見,他們倆可是剛走到這兒,誰知道結界突然就碎了,誰知道這裡頭還有個人?
“患難與共?”楔子亦是問道,但是很顯然,他和無衣永遠不是一個畫風。
不過,兩個人都是默契的,身體已經擺開了防備的樣子,然後,嚴陣以待的兩人眼睜睜看着那個氣勢十足的大招在兩人身前十步左右就悄無聲息地散去,不遠處那人倒地昏迷。
饒是無衣見識不凡,心裡也不由得升起一個念頭:這家夥莫不是看他倆穿的好就想碰瓷?
别鬧,在場人沒一個憨批。
然後他就看着楔子上前扶起了重傷昏迷的人,笑着對他說:“好友,不能見死不救啊。”
我一點兒都不想跟你說話。
出來一趟,撿了一個人,還是一個來曆不明的人,無衣并不覺得這是什麼好事。但是他看了看楔子,最終還是默默走到另一側,兩個人合力将人扶了起來,鬼使神差一般,将人送往了神司府。恰好澈寒師尹也在,聽了事情來曆,澈寒師尹眼皮一掀:“你們能救了他也是有緣,将人留下吧。”
天舞神司逸輕舒毫不猶豫為好友舉起“同意”大旗。
以前也沒見您說過這種話啊……
但是,兩個小輩明顯沒法兒跟兩個老一輩的人比,于是,一個來曆不明的重傷的人就這麼被養在了神司府,後來住到了鏡水别築。
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靈池中度修儀的妖魅模樣,冰冷無情,魔氣四溢,眼中是對人命的淡薄,連無衣師尹也做不到的淡薄。
一隻手捂上了深邃的墨瞳,無邊黑暗中,無衣師尹的思緒無比冷靜,擁有這樣一身沛然魔氣的人,度修儀,你到底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