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端午的校園,被初夏的熱意裹着,連走廊裡的空氣都帶着一點燥。白羽辰剛結束實驗,拎着水杯從實驗樓走回宿舍,鞋底蹭着地面,發出有節奏的“嘎吱”聲。
宿舍門虛掩着,風把門縫吹開了一條細細的縫。他推開門,把包随手丢在椅子上,剛拿起手機,還沒來得及點開消息,就看到屏幕上亮着的未接視頻電話提示——
“媽媽”
白羽辰盯着那個熟悉的備注看了幾秒,剛想劃掉,電話又打了進來。這回他沒躲,手指輕輕滑了一下,視頻接通。
屏幕那頭的白母坐在熟悉的客廳裡,背景是家裡客廳裡永遠不變的那套深色實木沙發,牆上挂着父母年輕時的結婚照。白母穿着居家的棉麻襯衫,臉上的笑容帶着久違的溫和。
“羽辰,端午放假了吧?訂好票了嗎?”她語氣裡帶着點理所當然的期待。
白羽辰一手撐着下巴,手機擱在桌上,懶洋洋地晃着椅子:“我這邊還有點事情,可能晚兩天回去。”
“怎麼每次都這樣?”白母的笑容微微一頓,語氣也跟着收緊了幾分,“家裡公司最近正忙着項目推進,你爸還惦記着讓你回來,趁着假期帶你見見幾個重要客戶,你總不能每次都躲吧?”
白羽辰眉心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笑着岔開話題:“我又不是正式員工,見什麼客戶啊。”
“你以後不就是要接班的?”白母輕歎了一口氣,似乎對白羽辰的敷衍早有預料,“早點學着點,别總想着你那些沒用的事,家裡才是你真正的責任。”
“那些沒用的事”——白羽辰耳邊嗡地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狠狠地敲了一下耳膜。他笑容僵了半秒,随後像是沒聽見一樣,歪着頭:“知道啦,回去再說。”
電話很快挂斷,屏幕暗下來,白羽辰盯着手機屏幕倒映出自己的臉,忽然覺得有點陌生。
他随手把手機丢在一邊,整個人趴在書桌上,額頭抵着手背,耳邊還回蕩着母親最後那句“家裡才是你真正的責任”。
他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但這一次,“畢業就回家”這件事,像是一塊壓得喘不過氣的石頭,實實在在地壓在胸口。
他閉着眼,手指無意識地敲着桌面,一下一下,帶着點節奏。桌面上還攤着他剛打印出來的校企合作項目資料,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那行加粗的黑字上:
“個性化藥物實時監測系統——校企聯合研發項目背景簡介”
白羽辰的手指停在那行字上,按了按,紙張有點發燙,像是陽光透過玻璃,直直地燙在他掌心裡。
他忽然覺得有點煩躁,整個人仰倒在椅子上,雙手枕在腦後,看着天花闆發呆。
如果這真是我的責任,那我自己的選擇算什麼?
霄霄呢?霄霄會怎麼看我?
這些念頭一冒出來,就像擰開的水龍頭,怎麼也關不住。他翻過身,把臉埋進胳膊裡,悶聲喊了一句:“啊——好煩啊。”
窗外的風輕輕吹進來,掀起他書桌上的幾頁資料,紙張飄飄然地翻了一頁,又輕輕落下,像是一句無聲的安慰。
他側過頭,看着那幾行字,眼裡還帶着一點迷茫和掙紮。但不知為什麼,腦子裡閃過的卻是夜淩霄低頭記錄數據的側臉,和他偶爾垂眸看他時,那雙藏着一整個宇宙的眼睛。
他忽然覺得,哪怕未來真的有那麼多條路在等着他,隻要那條路上,夜淩霄還在,他就不會真的迷路。
“白羽辰,你沒什麼好怕的。”他對着天花闆低聲說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某個遠方的人許下的承諾。
風繼續吹着,帶着校園裡栀子花的香氣,也吹散了胸口那一點點郁結。
窗外的天色逐漸暗下來,端午前的校園比往常更加安靜。白羽辰在對面床鋪翻着行李,時不時發出拉鍊和塑料袋摩擦的窸窣聲。夜淩霄坐在書桌前,筆記本攤開在手邊,屏幕上是最新一版的代謝路徑分析圖,光标停留在一個未标注完整的節點上。
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屏幕亮起時,來電顯示“媽媽”,光亮在微微暗下來的宿舍裡顯得有些突兀。
夜淩霄把筆随手擱在書脊上,單手拿起手機接通,另一隻手還搭在攤開的文獻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書頁邊緣。
“喂。”
“淩霄,最近還好嗎?”夜母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來,語調溫和,一如既往的克制與平穩。
“還行。”夜淩霄看着屏幕上的模型圖,沒有擡眼。
“李老師前兩天還跟我們誇你,說你那份項目報告做得特别細,邏輯也很清晰。老師說,你現在對個性化藥物的模型掌握比他預期的還要好。”夜母的語氣帶着些許驕傲,但并沒有刻意渲染,隻是輕描淡寫地傳遞信息。
“嗯。”夜淩霄的回答一如既往簡短,像是早就習慣了這種“信息傳遞型”對話模式。
“對了,博士的事,李老師有沒有正式和你提?你爸那邊也說,國内幾個項目組都願意要你,你的選擇很多,看看你怎麼想。”夜母的聲音依舊平穩,沒有施壓,隻是平靜地把信息堆疊過來,像是給他列出一張清單,讓他自己去勾選。
夜淩霄手指停了一下,放在書頁上的指腹微微收緊,壓出一道淺淺的折痕。他聲音不高:“我還沒決定。”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秒,夜母的語氣依然平靜:“沒關系,你自己慢慢想。我們相信你會選最适合的。”
最适合的。
夜淩霄垂下眼,目光落在那張還沒完全标注完的代謝路徑圖上。圖的右下角,是白羽辰前幾天亂寫的一句備注:“這個節點好像可以接我那個傳感器信号!”
字體歪歪扭扭,筆迹過于輕快,和整個頁面冷靜嚴謹的邏輯圖顯得格格不入,卻又莫名合拍。
“嗯。”夜淩霄最後應了一聲。
挂斷電話,他沒有立刻放下手機,而是盯着漸漸暗下去的屏幕,沉默地坐了幾秒。
“你爸說,國内幾個項目組都願意要你。”
“我們相信你會選最适合的。”
夜家從來沒有明确強壓過他的選擇,他們總是留足了表面的空間,給予他看似充分的自由——但夜淩霄知道,這種自由的邊界清晰到近乎透明。
他們相信的“最适合”,其實從來不需要他說出口。
放下手機,他重新拿起筆,在那條代謝路徑圖上劃下一道标注線,線的終點連接到白羽辰之前随手寫的那句話。
“傳感器信号反饋。”
他看着那幾個字,握筆的手指慢慢收緊,眼底的光卻沉靜如水。
适合别人的,不一定是适合我的。
他從不是一個擅長主動解釋自己的人,但在某些關鍵時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要走的路。
書頁微微泛起光,夜淩霄的目光掠過每一個節點,每一條分支,每一段可能連接的未來。
他們期待他走的路,和他真正想走的路——或許并不完全重合。
但至少有一點,他已經無比确定。
無論未來的路通往哪裡,那個寫下“傳感器信号反饋”五個字的人,必須在路上。
他合上筆記本,起身拉開窗簾。夜風帶着栀子花的香氣吹進來,吹散了宿舍裡被悶熱包裹的沉悶氣息。
身後白羽辰翻着行李箱,嘟嘟囔囔不知道在抱怨什麼。夜淩霄靠在窗邊,低頭看着樓下逐漸亮起的路燈,嘴角很淡很淡地彎了一下。
他沒回頭,聲音低得像喃喃自語:“你回來吧。”
白羽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霄霄,你說什麼?”
“沒什麼。”
夜淩霄的目光仍停在遠處,窗外的風吹進來,把他心底那點無聲的安慰,吹散在夜色裡。
端午前夜,宿舍裡彌漫着淡淡的青草香氣,是白羽辰下午順路買回來的一包衣物香氛,随手塞進了行李箱裡。拉鍊還開着,幾件T恤和襪子散亂地搭在箱沿上,一旁的鑰匙扣晃悠悠地吊在拉鍊頭上——那是他們大一時候校慶時随手買的,廉價的合金已經磨得邊緣有點發白,但白羽辰始終沒舍得換。
夜淩霄坐在書桌前,把最後一口茶喝完,起身去倒了杯新的。熱騰騰的茶水擱在白羽辰桌上,淡淡的茶香在空氣裡彌散開來,像是某種再普通不過的生活習慣。
桌上還散着幾頁校企項目的資料,打印紙邊角微微卷起,白羽辰走得匆忙,連它們都沒來得及收拾。夜淩霄低頭,把那些紙一張張疊整齊,最後放在文件夾裡,用手掌抹平。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白羽辰抱着包站在門口,頭發還沒怎麼打理,幾縷毛躁地翹着。他看着夜淩霄彎腰收拾的背影,沉默了兩秒,忽然走過去,伸手從背後抱住他。
“霄霄,我回家幾天。”白羽辰的聲音從胸口震出,像是特意壓低了音量,卻怎麼也掩不住裡面那點無聲的抗拒。
夜淩霄的手停在了桌面,沒回頭,也沒問他是不是又被家裡催着見什麼人,隻是順勢站直身子,低頭看着趴在他背上的白羽辰,手掌自然地覆上他的後背,輕輕拍了拍。
“早點回來。”他說得很輕,卻穩得像一塊落在地面的石子,沒有多餘的波瀾,隻有清晰的存在感。
白羽辰沒松手,臉貼着夜淩霄的肩胛骨,蹭了兩下,聲音又悶又黏:“你要想我。”
夜淩霄低頭看着他亂翹的發旋,指尖順勢按了一下,像是把那個小小的漩渦按回原位,然後才低低應了一聲:“嗯。”
白羽辰終于笑了,笑得像是找回了點安全感。他退後一步,雙手背在身後晃了晃:“我走啦,你要每天都給我發早安晚安,不然我就跟你鬧。”
“好。”夜淩霄點頭,語氣依舊是淡淡的,像是已經習慣了白羽辰這樣的撒嬌威脅。
白羽辰拉起行李箱,站在門口回頭看他,燈光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長,他卻還是忍不住回頭:“霄霄——”
夜淩霄看着他,沒問“怎麼了”,隻是站在那裡等着。
“……沒事。”白羽辰笑了一下,“就是想再看看你。”
夜淩霄的手擡了一下,又放下,最後隻是點了點頭:“回家路上小心。”
門輕輕合上,門外的走廊燈把白羽辰的影子拖得更遠,夜淩霄站在門口,手還放在桌面上,指尖輕輕按着白羽辰整理好的那份資料,茶香混着栀子花香在空氣裡緩慢交融,像是某種無聲的連結,纏繞着不曾說出口的牽挂。
他沒有追出去,也沒有問白羽辰是不是又要被家裡安排些什麼。
他知道的,白羽辰也知道。
他們之間,有太多不需要說破的默契。
就像現在這樣,白羽辰走了,但他始終站在這裡,等着他回來。
因為他們之間,從來都不是“送别”,而是“等他回家”。
白羽辰拖着行李箱剛走進家門,鞋還沒換,母親的聲音就從書房裡飄出來:“羽辰,你回來啦?東西放好,過來一下。”
他叼着鑰匙,背靠着牆把鞋踢掉,順手把箱子丢到樓梯口,低頭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下午三點半,比預想的還早到了一點。
書房門虛掩着,裡面傳來母親和父親低聲交談的聲音。他輕敲了兩下,推門進去。
“回來了啊。”白母笑着擡頭,目光在他T恤上的皺褶停了一秒,“這麼大了,怎麼還穿得跟高中生一樣?”
白羽辰聳聳肩,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回家嘛,随便點。”
白父翻着手上的資料,語氣随意:“等會兒晚飯,幾位合作方的負責人都會過來,你換件正式點的衣服,跟我們一起吃個飯。”
白羽辰腳尖點着地面,整個人陷在椅子裡,像塊懶散的軟糖:“不是說放假嘛,讓我歇兩天不行啊?”
“你都多大了,還想當小孩?”白母語氣帶着點無奈,“以後公司早晚是你的,見見這些客戶也是為你好。”
白羽辰的笑意停在嘴角,沒再接話。
從小到大,他早就聽慣了這種話。像是一張溫柔的網,每次回家就重新鋪在他腳下,不疼不癢,卻密不透風。他可以暫時踩在網邊玩玩,但走不了多遠,總有人笑着提醒他“回來吧”。
他轉着手上的車鑰匙,金屬碰撞的聲音在安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清晰。
“知道了。”他懶懶地應了一聲,站起身,“我去換衣服。”
母親滿意地點點頭,順便叮囑:“晚點别玩手機,注意形象。”
白羽辰笑得随意:“行,我努力。”
門關上那一刻,笑容就像被風吹滅的火苗,消失得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