觐靈接着說:“羅先生,我問你件事,你要如實回答,你和孟兄是不是有體膚之親?”
觐靈壓低聲音,卿甫還是聽到了,仲敏臉色唰一下變紅,臉上的笑容消失,吃吃道:“握握手算嗎?”
他很震驚,朱館主怎麼會知道?
“羅先生,知道我為什麼看出來嗎?” 觐靈輕聲問。
“不知道。”仲敏搖了搖頭。
“你的身上有孟兄的氣息,你的氣色很不好。”
手機裡傳來仲敏緊張的呼吸聲,觐靈知道接下要說的話,羅仲敏未必能接受,但還是接着說:“羅先生,近來是不是覺得孟兄的形象越來越具體?那是因為你的精氣被他吸食。”
仲敏很笃定:“他不會害我。”
觐靈聽到這話,仍不改口吻,繼續說:“孟兄可能并無意這麼做,人鬼不能有身體接觸,希望你能銘記。”
這話,仲敏不愛聽,他知道朱館主有特殊能力,但他不信孟梓晴會害他,相處下來,他早就知道這鬼本性善良,心腸甚至很軟。
仲敏回道:“難道隻有人與人才能做朋友嗎?”
語畢,将手機遞給卿甫。
卿甫狠瞪仲敏一眼,他接過手機,急忙說:“朱館主,你别管他。”
歎聲氣,觐靈說:“趙先生,我有不好的預感,你能勸下羅先生,讓我見見孟兄嗎?”
卿甫聲音溫和:“你身體還沒好,好好休養,其餘事不要管了。”
結束通話,卿甫看向站在水箱旁,低頭喂金魚的仲敏,無奈搖頭。
仲敏不給卿甫說教的機會,他認為卿甫沒資格說。
卿甫不也迷戀上神秘的朱館主,甚至不在乎他是不是人類。
見仲敏冥頑不靈,自己又不是仲敏的爹,卿甫懶得說他。
這天,店裡生意一般,天還沒黑,仲敏就離開了,卿甫惦記着給朱館主送份晚餐,正打算走人,店裡忽然來位老顧客。
黃姐在店中招待老顧客,卿甫到店外,與朱館主通話,說自己等會過去,讓朱館主不用做飯。
觐靈一再婉拒。
老顧客相中店裡一件仿三星堆的青銅頭像,很大一件,死沉。
卿甫和小張、黃姐,再加上司機,四個人才将這東西搬上貨車,發走。
做完這筆生意,已是晚上九點,卿甫飯都顧不上吃,決定回家先洗個澡。
擡銅像時流了一身汗水,黏糊糊,實在難以忍受。
他好歹是個腦力工作者,近來老是幹體力活,這也算腦力結合,知行合一了吧。
車開進寂靜的路段,稍不留神,突然車前竄過一個人影,吓得卿甫趕緊刹車,他反應雖然快,但還是撞上了那物品。
驚魂未定,卿甫下車察看,哪有什麼人影,四周空無一物,剛才莫不是見鬼了?
奇怪,我怎麼可能見到鬼?
卿甫站在車旁發呆。
偵察完四周,再次确認沒有撞到人,也沒有撞着什麼阿貓阿狗,卿甫繼續開車。
回到家中,将車開進車庫,出來時,見到院子裡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卿甫以為是賊,抄把扳手就趕過去,走近一看,人立即懵了。
哪是什麼賊,那花叢中立了個身影,是位七十多歲的老人,穿身筆挺的中山裝,手握龍頭拐杖,正在踱步。
“祖父?”卿甫喃喃自語。
他這一生中,還沒有哪一次,如此的震驚。
曾經卿年跟他說過,看見院子裡有個像卿甫祖父的老人,但當時卿甫看不見,便沒當一回事。
祖父沒有聽到卿甫的喚聲,他緩緩離去,無聲消失在夜幕中。
卿甫急忙打開庭院的燈光,四處尋覓祖父的身影,再尋覓不着。
心中詫異,卿甫返回屋中,想到卿年在屋内還見到一個女孩的鬼魂,他坐在大廳,等待女孩的出現。
屋内空寂,不見任何人影。
卿甫又想适才見到的,真是祖父嗎?
朱館主不是說他體質特殊,陰氣之物無法靠近他,他沒法見到鬼魂?
一夜無夢,卿甫是被一陣淡淡的梅香喚醒,他睡眼惺忪,于黑暗中,捕抓到香味的影蹤,那是一些微弱的綠色光點,呈煙霧狀,在暗夜裡飄蕩。
卿甫赤腳下床,伸手想去碰觸這些光芒,光芒立即消失不見。
打開照明,強烈的燈光刺激得卿甫睜不開眼睛,等他适應光亮,寝室内果然空蕩無物,倒是那梅花的香味,還殘留着一些,清淡而隽永,仿佛朱館主此刻就在他身邊。
卿甫再睡不着,去冰箱拿聽冰啤酒醒腦,一聽啤酒下腹,他基本理清了頭緒。
仲敏與孟兄相處時間長了,且關系親好,有肢體接觸,所以孟兄的形象越發具體,他們倆人相互産生影響。
自己與朱館主呢?
他對朱館主可是又摟又抱,還在朱家過夜,他也受到朱館主的影響吧。
原本見不到鬼魂的他,才會突然在自家院中發現祖父的遊魂,至于适才看到的綠色光點,聞到的梅香,多半也與朱館主有關。
“梓晴說,朱館主應該不是人類,隻有精怪的血才會是綠色。”
仲敏的話,此時在耳邊回響。
“精怪……”
卿甫躺在沙發上,思考這種可能性。
朱館主身邊發生了太多怪異的事情,他顯然不是一個普通人。
“難道還能是隻梅樹精。”
卿甫為自己的聯想感到好笑,朱館主是個活生生,真真切切的人,他碰觸過他的肌膚,感受得到對方的體溫。
連着數日,店中生意繁忙,卿甫沒再前去拜訪朱館主,他時常打電話噓寒問暖,朱館主的态度既不親好,也不疏遠,将雙方擺在朋友的關系上。
這些時日,卿甫沒有和朱館主接觸,也不再看見鬼魂。
想來朱館主對他的影響隻有短期效果。
每次傍晚回家,卿甫都會站在院子裡,四處張望,果然不見祖父的遊魂,他有些失望。
朱館主“賦予”他的能力已經消失,朱館主的态度不冷不熱,卿甫有種感覺,他和朱觐靈的關系無法再近一步。
卿甫有了貪念,他想與朱觐靈更親近一些。
孟梓晴的事,卿甫沒再跟仲敏談過,仲敏很抗拒。
想來仲敏畢竟是位成年人,有判斷能力,不至于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這些時日,觐靈鮮少出去會琴友,茶館也去得不勤,他恢複先前的慵懶,躺在家中,神遊太虛。
他在夢境之中,再次身處湖畔,不是柳綠莺啼的時節,仍是隆冬大雪之時。
湖中亭上有人,兩名士子鋪氈對飲,童子蹲一旁扇碳爐溫酒。
忽見湖面上出現一舟,朝亭子靠近,舟上的主人頭戴萬字巾,身披青色鶴氅,潇灑脫俗。
觐靈意識到這番情景熟悉,想來曾在古人筆記中讀到,自己便基于此編織了夢境。
他在一旁觀看,雪花飄落在肩上,但并不感到寒冷。
鵝毛大雪紛飛,寒梅正豔,雪白中,點點紅,紅得晶瑩剔透,驚心動魄。
觐靈獨自在梅林中遊蕩,突然見到前方的梅林中立有一人,仍是烏紗圓領,英俊的臉龐染上風霜。
觐靈認出他來,眼中一熱,淚水溢出眼眶。
七百餘年的相思,化為寒冬凝結的淚水。
“你到底是誰?”
觐靈望向圓領男子,喃喃低語。
圓領男子朝他走來,擡手輕撫身側的梅樹,低語:“我僅存在你的思憶之中,是你的眷念之情,将我喚來這裡。”
觐靈搖頭,他不明白,他一直在思念着這個人,卻想不起他是誰,即使知道他的名字,也無濟于事。
遠處,湖心亭上,披青色鶴氅的士子與亭上人辭行,登舟離去,舟子道:“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