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林蔚的臉。
“你不該優柔寡斷。”
韓濯那一瞬間,憑空生出了一陣怒火,幾乎想摔了雨傘走人。
“堂主,你既然不信任我,當初千防萬防,今日又何必對我說這些?您不覺得有些交淺言深了麼?”
這話傷敵一千自損三千,話一出口,韓濯身體裡一陣隐秘地抽動,被剮得錐心刺骨。
“當初你叫我什麼,我聽見了。”
韓濯别過了頭。
“你說交淺言深,那圍攻永王時,你為何百般顧慮?”
“......”
“永王的傀儡丹隻餘一粒,他和石勒國早已撕破了臉,自然不會有解藥給我,就算留着他,也沒什麼用處。”
韓濯聞此不可置信地失聲道:“你說過你有後手!”
林蔚微微一笑:“我試過的,也委托過殿下幫忙打聽羯族那邊有無風聲,但可惜......”
“不,”韓濯又惶惶起來:“總會有辦法的。”
林蔚看了韓濯許久,輕聲道:“若有辦法,你當如何?”
“就算龍潭虎穴,也照闖不誤。”
“即使我并不信任你?”
韓濯仿佛被重錘敲擊,身形一晃。
“我為什麼會生出這樣的女兒?”林蔚輕輕歎道,但韓濯聽見了。
“你說什麼?”
可林蔚的眼神告訴她,此世的的确确是她們的初遇。
“我對你并不信任,甚至出手傷過你,如今就因為我是個将死之人,你便前塵盡忘,重新巴巴跑過來表忠心?”
若你是我教養的女兒,你怎麼會長成這個樣子?若不是,那這一切該如何解釋?
但後半截林蔚沒說出口。
“那是因為,因為......”
教林蔚這麼一說,反倒顯得自己賤得厲害,她急于解釋,可該解釋什麼?說當年你不過三十幾歲便撒手人寰?早不在塵世?
“你不僅對我如此,對旁人亦是。”林蔚繼續道:“别人對如何害你,對你怎麼不好,一轉眼全忘得幹幹淨淨,沒有一絲以牙還牙的心,你是傻,還是懦弱?”
韓濯下意識憤怒:“以德報怨難不成有錯?”
林蔚深深看着她:“你對自己很不好。”
“為什麼一個人對你施加的暴行,你還要親自給他找借口,用身體的脆弱和狗屁大局這種借口替他免責?”
“旁人的傷病是你害的?還是說這破爛的世道是你一手造成?”
“你的不怨恨是超脫,還是另一種囚籠?”
韓濯愣愣道:“你在說誰?”
“你隻當在說我。”
韓濯那些即使在現世也相隔得足夠久的往事在面前鋪陳開來。
那時她剛沒了母親,父親也很快有了新的愛人,可她年紀還小,還是個中學生,隻能換着家門吃飯。
那回她去祖父母家過年,飯桌上親戚談起林蔚,模樣能力樣樣都好,就是不長命。
父親并祖父母很快攔下了話頭,不是怕韓濯傷心,是怕新媳婦不高興。
模樣能力不頂用的,她性格太硬太要強,哪有如今的媳婦好。
韓濯掀了桌子。
湯湯水水流了一地,杯盤狼藉,滿地碎瓷,向來溫和的男人拎起她的脖頸大吼,眼睛布滿了紅血絲,推搡着要打她,但她一滴眼淚也沒流,就那麼直愣愣地狠狠盯着他,像極了母親。
看,她曾經也有這麼大的脾氣。
這個年節以祖母突發心梗進了醫院為結束。
病房外,韓濯聽到許多聲音嘈雜地沖進耳朵。
是啊,就說小蔚脾氣不行,教出來的孩子性格也差。
這孩子像她媽。
什麼性格差,明明就是缺乏家教,也不知她媽怎麼教的。
她不該恨,不該鬧麼?
明明是為了林蔚說話,可為什麼最後反而卻越來越多的人說林蔚的不好?
她不該妥協的,明明最開始她憤怒又委屈,可到了最後,自己反而卻成了加害者,他們做過的一切都因着一場“因她而起”的突如其來的疾病而免責。
那之後她拼命地學習,拼命地長大,把自己硬生生塑造成一個“别人家的小孩”,成績好,聰明有教養,禮貌又親和,從不與人紅眼。
她再也沒去過祖父母家,但當年她收到林蔚母校的錄取通知書,面對父親舉着那張薄紙對各種親戚誇耀時,她隻餘木然。
即便她父親醉醺醺時拉過旁人說:“這孩子頭腦靈光,像她媽。”
林蔚,林蔚。
終于有人誇贊她了,韓濯卻并不高興。
林蔚說的對。
這是的的确确是難以掙脫的囚籠。
韓濯回過神來時對上林蔚那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
她之前未見過的,已生華發的林蔚正在傘下看着她,仿佛從未消失,一直伴她走了這麼遠一般。
林蔚不需要這些人的任何贊譽。
“我......”
“何必時時攬鏡自照,聖人也讨不了所有人的好。日後,待自己好些。”
一滴眼淚劃至唇邊,暖融融的鹹澀。
嗯,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