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時隔多年,再一次多了一重從龍護駕之功,新帝賞賜無數,面子裡子都有了,一時間風光無限。
但這風光不過是外人的熱鬧,韓家外面光鮮,裡面卻是一座空殼,零星幾個人加起來,彈琴一人分一根還得剩倆弦。韓胤的喪事按白蘭茵的意思一切從簡,由吳鈎扶喪,先行護送靈柩北上,待韓濯率軍至雁關時,與父母同葬,入土為安。
韓濯離京的那日和韓胤當初大大不同。
新帝率百官親自折柳送行,韓濯沉吟片刻,隻叩首婉拒。
“臣愧受陛下垂愛,結草銜環難以為報,柳者本寓挽留,原見陛下一片愛惜之意,可柳弱易折,非武人吉兆,反而平白生了挂礙,恐負陛下拔擢深恩。”
橋邊新柳生的正好,遠遠觀之,一片清潤嫩綠霧縧,三月春風稍顯料峭,韓濯平和的面容之下竟有些寂索,新皇隻道她方失去唯一血親,也不由物傷其類,隻扶起韓濯,溫聲寬慰。
操着甲戈的行軍隊緩緩動了,如同一個緩慢的開機過程,随後如铿锵的流水一般,淌進仿佛正吞噬朝陽的地平線中去。
韓濯隻覺人生起落無常,從驸馬到司馬,再到如今奉旨出征的英武侯,不過兩年的光景。而這人生百年,又何嘗不是如露如電,雪泥鴻爪,徒留虛影。她策馬而行,長長歎了一口氣。
耳邊此時傳來輕輕的響動,韓濯稍稍回轉過神,見正是身側馬車内的宋青瑛掀起了簾子。
“清之?”
他今日穿得簡樸素淨極了,一雙修長的手微微扶簾,稱得整個人似珠玉般溫潤生光,臉上神色似疑似憂。
韓濯策馬移近了些,溫聲道:“怎麼,傷口還痛?”
宋青瑛搖了搖頭,欲言又止,他方才聽韓濯一聲長歎,其中似有蕭索之意,才忍不住探面詢問。
“沒,珺兒睡了,你瞧。”
韓濯向簾内望去,隻見韓珺被宋青瑛抱在懷内,正兀自酣睡。
宋青瑛微微整了整韓珺身上蓋的小被,随後擡起頭,朝韓濯粲然一笑。
韓濯被一陣春風吹晃了神,耳邊雖有蕭蕭馬鳴,蹄聲陣陣,卻蓋不過心中什麼東西暗中瘋狂滋長,如雨後春筍峥峥有聲。
宋青瑛眼見着韓濯不看韓珺,反而盯着自己瞧,臉上不由湧上一陣熱意,他剛要開口,便見韓濯原本牽着缰繩的手探了過來。他心髒砰砰亂跳,也不知韓濯要做些什麼,隻乖乖呆在原處任人宰割,而那雙手在将要觸到自己臉頰的下一刻,蓦然轉了個彎,朝自己鬓間探去。随後,從發間夾了一片粉盈乳白的桃花瓣下來。
如今花事爛漫,滿城落英紛飛,這花瓣不知何時落在了宋青瑛鬓發之間,倒留情到了韓濯那裡。韓濯手腕一轉,夾在修長雙指間端詳片刻,突然眼帶笑意看着他,轉手将這一片細小的落紅放到唇邊舔了去。
宋青瑛那一瞬間周身仿佛被電了一通,在韓濯口中輾轉咀嚼的似乎不是那片殘花,倒似是他身上的什麼部位似的,宋青瑛的臉一瞬間轟然紅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無端賣弄風流的罪魁禍首卻隻是低低笑了一聲,随後一夾馬腹,策至行軍隊前,嘴裡似乎還哼着某個宋青瑛曾聽她唱過的江南小曲。
“十月寒霜六月天,秋去春來年複年,才覺得改卻三分少年氣,轉眼鬓絲白發添......”①
宋青瑛坐了回去,仔細聽了片刻,面上熱意漸漸褪去,也仿佛心有所感。懷中的韓珺吧嗒了一下小嘴,宋青瑛輕輕晃了晃,口中喃喃哄了幾句,韓珺便翻了個身,繼續酣睡。
“你要是一輩子都這麼沒心沒肺就好了。”宋青瑛微笑着輕輕道。
晉州居于西京東北,正是大齊開國太祖皇帝龍興起家之地,從西京至雁關的往來路上百年間不知留下多少前人的壯志或倚懷。到了晚上,韓濯吩咐下去,臨河邊支起了行軍帳,此地一片平曠,隻有幾個未生喬木的土丘,韓濯策馬而上,但見天際紫幕吞沒缇色霞影,缺月已由朦胧漸漸凝實。
她搓了搓有些微涼的雙手,凝望空挂而下的夜幕,遠方零零一株孤槐,把遠景分割成不均勻的色塊,她瞧着瞧着,有些愣神。
忽然耳邊似乎從不遠處傳來細碎聲響,韓濯聞聲下馬,回頭望去,見是宋青瑛正一步步走上土丘。
韓濯在最後伸手拉了宋青瑛一把:“珺兒呢?”
宋青瑛道:“方才鬧了一會兒,現在又睡了,在李三三那兒呢,這孩子不知怎麼,這麼愛睡,倒乖巧,離了娘也不哭不鬧的。”
韓濯笑了笑:“辛苦你了。”
“哪裡的話。”宋青瑛接道。
“清之。”
“嗯?”
“你怕麼?”
韓濯失笑:“怕什麼?”
宋青瑛見狀也搖了搖頭:“也是,怎麼可能?”
說來也怪,韓濯之前沒料到自己還有領兵打仗這一天,突然臨危受命,本該有些慌亂的,可她的心卻從未如此安穩過,似乎兜兜轉轉終于回到了預設好的軌道,反使人心安。
“堂主也離京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會在晉州相遇。”
“為了傀儡丹之事?”
“不全是,”宋青瑛道:“與北方諸國的商路已經打通,堂主總要安頓好,路路通在大同亦有不少據點。”
韓濯沉默片刻,又道:“我也不是什麼都不怕的。”
宋青瑛明白她指的是什麼:“我也會盡力。”
韓濯一顆心本來木然地懸着,此刻提到林蔚,卻忽然沉了下去。
傀儡丹隻剩一顆,留給他們的時間實在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