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宅前面有一片寬敞的草坪,令抒和郁懷川到的時候,草坪上已經停了三輛車。
郁老爺子郁皓軒是個很複雜的人。
他很風流,六個兒子六個媽;他很善良,允許郁家像收容所一樣收養小叔叔、她和羨陽;他很遲鈍,遠不如幾個兒子有遠見有決斷。
但他每一任都說是真愛,他固執地左右後輩的人生,他很懂得如何平衡幾個逆子之間的關系。
他的逆子中,老大——令抒的爸爸,從母胎裡帶出來的孱弱身體,多年未婚,手裡一些不打緊的産業,在郁家過得很是安穩也很是透明。
老二到老五,就沒一個善茬了。有的溫文爾雅笑裡藏刀,有的年少馳名狂傲難馴,有的偏執冷漠不時發瘋,有的離經叛道大義滅親……他們以郁氏為跳闆各有事業,卻把家裡鬥得烏煙瘴氣。
因此老六的夢想就成了出淤泥而不染。
至于小叔叔郁雯岐,比令抒沒大多少,卻憑借養子的身份和十幾年的周旋,成為了一個能力非凡的和事佬。
客廳沙發上,小姑姑郁方霖和二嬸嬸徐瑄和正在逗小孩兒,二叔有一雙很可愛的兒女,叫遂因、存因,五歲大,二嬸嬸把他們教育得很有禮貌,見着一個月見一次面的令抒,也會活蹦亂跳地跑過來喊大姐姐。
郁方霖朝令抒招手,叫她過去坐,她點頭說就來,去茶廳跟老爺子和幾位叔叔打了招呼才出來。
郁方霖作為家裡唯一的女孩,對生意不上心,跟龍鳳胎哥哥也話不投機,一回家吃飯,就隻能一個人坐在這張沙發上聽她媽媽唠叨,到後來五歲的令抒出現在老宅的飯桌上,白淨淨怯生生的一個小娃娃,她才找到點兒樂趣。
一開始,令抒以為郁方霖會是第二個愛她的人,後來發現不是,她隻是大小姐的一個樂子。
她曾經有一段時間很是落寞,但過了那個勁頭,她慢慢意識到,郁方霖就是這個性格,嬌縱慣了,一向隻為自己開心。
她雖然不疼愛她,隻是逗逗她,但也并無惡意,不會瞧不起她是路邊撿的,也不會瞧不起她外祖家的落敗,對待她的當當也很熱情。
有時候令抒上學,郁方霖恰好無聊,還會幫她遛一遛當當。
比起郁方霖的嬌縱和時不時的關照,更讓她感到悲傷的是另一個深刻的認識:郁家不缺錢養一個令抒,郁家的資産可以養無數個令抒,而五歲的令抒被至親遺棄,她根本走投無路,她站在這些人冷漠的眼光之下,至少有一口飯吃,好過站在那棵樹下,跟當當一起,等那個永遠不會回來的壞人回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個認識在她十六年的颌首低眉中内化于心,然後逐漸淡化,她跟自己的命運和解。
家中還有一個四嬸嬸瞿蔓菱,四叔郁征甯第二任太太,因為爺爺不喜歡她,她鮮少主動說話。
令抒跟她正面交流很少,在商場裡碰見都不會相互打招呼,但她、四叔和前嬸嬸三個人的故事可以寫一部爛尾的連續劇,令抒很難對她一無所知。
這次也是因為四叔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将自己在郁氏6%的股份給了前嬸嬸,惹怒了老爺子,老爺子才将郁萍知從德國請了回來。
她跟郁方霖和徐瑄和東拉西扯,免不了聊到今天廚房做什麼,郁方霖說:“今天張阿姨可沒有問我想吃什麼,想來也是去問鄒羨陽了,我這個親生的女兒不值錢咯。”
徐瑄和笑道:“急什麼?你三哥這回給你帶個侄女回來,下回就把嫂子給你帶來了。你那個嫂子的廚藝可是堪稱獨步,都說要不是她,你三哥在德國也待不了那麼久。等她回來,想吃什麼,讓她給你做呀。”
郁方霖嘁了一聲,“少來,我三哥要帶她回來早帶了。”趁着人沒來,她繼續口無遮攔地編排郁萍知:“他這人癫得要死,人遭了難他不要就不要了,還要大發慈悲地給人養女兒,虛情假意!要我說,梁示卿的事兒,說不好真跟他有——”關系。
外面傳來車子的引擎聲,她頓時住了嘴,“喲,到了。”
嗡嗡聲越來越近,在某一瞬間收住,是車子已經停穩。令抒端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筆直,渾身僵硬,掌心沁了薄薄一層汗液。
她腦海裡混亂着午休那個斷斷續續的夢,人們清醒後總是忘記的噩夢,因為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終于被她記住。
她神色有些呆滞,聽見管家周叔下階梯去迎人的腳步聲,他年近花甲仍舊嗓門洪亮,“終于到了!”
她的情緒尚未調整,周叔已經帶着人進門,徐瑄和站起來跟多年未見的小叔子打招呼,正好将令抒的視線擋住。
“總算把你們盼來了,路上辛苦。”
“二嫂。”男聲低沉和緩,沒有一分歸家的歡喜。
“羨陽又漂亮了啊。”
鄒羨陽的嗓音又甜又軟,“二伯母才是漂亮了,我都曬黑啦。”
“黑了也漂亮。”
鄒羨陽不好意思地笑,然後看向郁方霖,“小姑姑。”
郁方霖嗯了一聲,坐那裡沒有動,隻是視線轉向了郁萍知,“三哥,歡迎回家。”
“嗯。”極盡敷衍的一聲,很配得上郁方霖不冷不熱的态度,卻也讓令抒的心揪了一下。
他是怎樣的人呢,父親的朋友評價他年少成名恃才傲物,難有入眼的人事。郁老爺子的幾任太太裡,他的母親姓季,家世最好,能力也最強,當年說離婚就離婚,一個人回季家撐家業。有他外祖那樣的家世,有一個好母親,自己又是有本事的,沒點性子也難。
沛姨說,就是她爸爸作為大哥,都沒跟郁萍知說過幾句話。
郁方霖可以不動,可令抒不能,她是小輩,該有的禮貌必須有。她心中存有一點兒僥幸,或許,其實這麼多年,他早就忘記了她是什麼人了呢?他隻知道他的大哥收養了一個小女孩,那個小女孩在郁家享受着大小姐的待遇,包括喊他一聲叔叔,僅此而已。
就這樣盤算着,自欺欺人着,她站起身,準備一鼓作氣走完必要的流程,可還沒有走到徐瑄和的身邊,隻是從沙發上站起來,徐瑄和已經擋不住郁萍知高大的身形,他英朗成熟的面容遽亟又理所應當地闖進她的視野裡。
隻那麼一瞬間,這張臉将她拖入深淵之中,她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一聲醞釀良久的三叔如鲠在喉。
她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荒謬,郁萍知也同樣不知道。
他站在那兒望着眼前這個白T恤牛仔褲紮着矮馬尾幹淨又謙卑的小女孩,這一瞬無聲的對視仿佛一場突如其來的短兵相接,他覺得有點兒可笑,又有點歡喜。情緒雜糅的幾秒鐘裡,他平靜地想起了郭玺靈對他還算客觀的評價。
知恥後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