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去。”他直起身來,眉眼閑散恣意。
書堂那旁人很多。
蔣弦知有些躊躇,一時将腳步放慢,卻也沒說什麼。
任诩察覺到她的動作,順着望出去,明白了些。
側目看過來,笑:“嫌棄老子啊。”
耳朵尖泛紅,蔣弦知否認:“……沒有。”
但是還未成婚,他們這樣并行,總歸對聲名不好。
“我從那邊走。”任诩輕笑後利落折身,沒再同她一起。
蔣弦知暗暗松下一口氣,回到前院坐下時,四面異樣目光不淺,她權當做沒看到,隻沉默地攤開書冊。
先生還未開講,卻聽見沈家老爺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
“任家二郎?你……你來寒舍作甚?”沈老爺瞧見他自是極震驚,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利索。
“素來聽聞沈家先生寫得一手好字,任某不才,特來學習一二,”他揮揮手讓紀焰上前,“束脩我已帶來,望沈家老爺和先生能不嫌棄。”
沈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又聽他輕笑道:“侯府與沈家向來關系要好,想來沈老爺不會拒絕。”
神色懶散,理所當然。
“你……”沈甫一時語結。
什麼時候要的好,他竟不知道。
不過畢竟他是侯府次子,身份地位擺在這裡,總不好直接駁了面子。
可任诩這聲名滿京誰人不知,放在自己家塾之中,實在也是不妥——
“我隻習得幾日就走,絕不給沈老爺添麻煩。”任诩利落道。
“……”口中的話被盡然堵死,沈甫面色變了幾轉,最後還是勉強應了。
“沈家地方小,隻怕招待不好任二公子。”沈甫續道。
“老子不挑。”
任诩說話不拘束,沈家老爺是極重禮數之人,自聽不得他這些混賬的自稱,一時隻覺得頭痛不已,隻得招呼小厮給他放在男席一側極遠的位置,特囑寫字先生前來獨教他一人。
家塾一側,因着有着任诩的加入,氛圍變得分外詭異。
蔣弦微更是因為受了傷,沒待多久就離開了。
蔣弦知脖頸後的血痕被任诩拿帕子簡單處理了下,現下倒是沒那樣疼了。
隻是四周議論聲不絕,偶有言辭中聽得幾個刺耳字眼,錦菱面色都堪堪發白。
“就說姑娘嫁到侯府準沒什麼好事,現在還未嫁過去,這風言風語就能壓死人了。”錦菱站在蔣弦知身側,聲音發澀。
“别人願意說的,就由她們說去。”蔣弦知輕聲應着,面色不改。
因着這場鬧劇,沈家家塾中再沒多少人專心課業,先生上了大半也不願續講,早早由着他們都下學了。
錦菱還是心中難過,邊随着她走出去邊道:“瞧着這任家二爺無法無天的模樣,以後還不知要如何呢,三姑娘說的話雖難聽,卻也難保任二爺做不出來……要了咱們府上那麼多丫鬟陪嫁,姑娘以後的日子可要怎麼過呀。”
“隻要是日子,就有過法,”蔣弦知垂下眼,聲音輕了些,“活着才最重要。”
何況現下來看——
任诩對她,應當并不算厭煩。
今日下學得早,午後無事。
她正想去看看蔣延,剛招呼着車夫向城南駛去,馬車卻忽而被人攔住。
蔣弦知有些戒備,才探出頭來,卻見是一個小厮。
“給蔣大姑娘請安,我們爺囑咐奴才将這個送到姑娘這兒。”小厮遞過一個朱色錦袋。
蔣弦知瞧了眼,伸手接過。
就着錦袋摸出了瓷瓶的輪廓,蔣弦知握住錦袋的手收緊了瞬,而後了然垂眸道:“多謝二爺。”
小厮笑道:“東西既然給姑娘送到了,奴才就先走了,還要回去給爺複命。”
蔣弦知點頭,打開錦袋,瞧見一個朱墨色的瓷瓶,隔着封口,都可聞見淡淡藥意。
錦菱驚異:“這是……”
蔣弦知輕晃了下,道:“應當是折恢散,宮中最好的一種愈傷藥,使傷痕不會留疤的。”
錦菱一時詫然,半晌道:“那纨绔……竟會有這般好心?”
是啊。
任诩雖瞧着放浪形骸不成氣候,可幾番接觸,卻讓人覺着他也并非如傳言中那般可怕。
蔣弦知将瓷瓶握在手中,無端想起他生疏的哄人模樣。
耳尖一時有些發燙。
雖然有諸多惡習,但他大概……也沒那麼壞。
*
蔣府之中一片喧鬧。
蔣禹原本在聽雲樓聽着書,知曉了白日裡沈府的事,二話不說就回了家。
自是滿面怒色。
蔣弦微較她一步先回了府,這一次也沒受太多優待,正在庭院之中跪着。
夫人拖着病體,說什麼都要陪蔣弦微一起跪,倒讓蔣禹不好開口罰什麼。
正在他在院中惱怒無處宣洩之時,忽而瞧見蔣弦知回府。
蔣弦微也瞧見了她,目中恨色不減。
“爹,都怪我多嘴!我在沈家瞧見了姐姐和沈家哥哥私會,本是為了咱們家的臉面想提醒姐姐一二,卻不想讓姐姐對我懷恨在心,竟拿了尖石将我劃傷……爹,您瞧我這傷口有這麼深這麼長,我會不會破相啊,我好害怕我再嫁不出去了……”蔣弦微一邊哭一邊道,“若不是姐姐實在太過分,我又怎麼會在沈府說出那樣的話,我實在是被氣得急了……”
她哭得梨花帶雨。
蔣弦微于家中慣來都是說一不二的性子,少有這般實打實委屈的時刻,又是哭訴又是恐懼,瞧着好不可憐。
就連蔣禹瞧着她頸前的傷口,也心軟了些。
“你知不知錯?”蔣禹皺眉看過來。
蔣弦知跪下,平靜道:“是三妹妹先推了我,我才同她動手的。”
“你妹妹又不是故意的,你何必下此死手?”蔣禹見她毫無悔改之意,極不可置信地瞧她,“你分明是家中最溫婉的那個,如今卻心腸這般狠戾,你這樣一動手,弦微也算破了相,你同你妹妹之間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
“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是父親看錯了。”蔣弦知忽而笑着看他,溫聲道。
“你……你這個不孝女!”蔣禹氣得幾乎要去尋棍棒,“蔣家又沒有虧待你!你是要把你爹活活氣死才肯罷休是不是!給我滾去……”
蔣禹話音未落,蔣弦知就接道:“不必說了,我去跪祠堂。”
而後平靜地轉身離開。
蔣禹在她身後張口結舌,就着昏光瞧見了她頸後觸目驚心的傷口,責罵的話堵在了口中,到底沒再說什麼。
那一側蔣弦微哭得辛苦,幾乎都要暈厥過去。
蔣禹不耐地皺眉,按着眉心道:“你也滾回屋中反省!”
心中雖還委屈,這個時候也不敢置喙,蔣弦微咬着唇瓣應了,同母親一起回了屋中。
*
祠堂燭火搖曳。
錦菱給蔣弦知佩上薄紗,陪她一起跪着,眼眶微紅。
“無妨,”蔣弦知注視着燭火,輕聲道,“蔣家于我有生恩,而我欲将生恩斷絕。跪上一跪,心安理得。”
錦菱微怔瞧她:“姑娘……”
她聲音低軟,卻也堅定。
“咱們帶上母親的嫁妝出去以後,就與蔣家再無幹系。”
這樣的親人,她甯可不要。
錦菱也定了心思,目中劃過一絲堅決,點了頭道:“好,姑娘去哪我就去哪。姑娘不回蔣家,我也不回了!”
也不知跪了多久,從天黑到天明,再到第二日的天黑。
“姑娘快别跪了,”錦菱自外間給她送飯進來,瞧見她身形瘦削,忍不住心疼,“老爺和趙氏早帶着二姑娘三姑娘出去遊玩了,今日是三月廿八,正是京中廟會的日子……”
到底心中還是不平,錦菱将手帕攥緊了些,聲音越來越低。
明日就是姑娘的生辰,可這府上卻沒一個人記得。
甚至去廟會,都忘了帶上姑娘。
蔣弦知早就料想到了,并未說什麼。
“咱們回去吧。”她搭上錦菱的手,才要回屋,忽而聽到祠堂後院有響動。
那是側門。
這個時間,也不該有侍從在此。
錦菱一瞬緊張,抓着她的手道:“姑娘,不會有賊吧?現下府中隻有夫人在,咱們、咱們……”
蔣弦知接過錦菱手中的提燈,道:“去看看。”
隔着不遠,瞧見一個人半屈着腿,坐在側門旁的牆頭上。
有燈火相映,顯得身影分外颀長。
“真有賊!姑娘快别走了,我去叫人!”錦菱吓得不輕。
蔣弦知卻怔了下。
不甚明晰的燈火裡,瞧見了那人手中捧着的東西。
妃色的手爐織套,很是熟悉。
“還你。”他語氣吊兒郎當,慢聲開口。
“你……你瘋了。”從怔愣中回神,蔣弦知看清來人。
卻也被這人大膽行徑所震住,一時間氣得說不出話來:“你怎麼……怎麼能……”
“欠人東西,總不能不還吧。”任诩扯唇笑了下,理所當然道。
蔣弦知攥緊了手,被他突兀的出現打亂心神,隻道:“不用你還,你快走吧。”
“老子不來還你,也不知道你在跪祠堂啊,”他視線落在那旁未熄燈火的祠堂裡,兀自說道,“這麼可憐啊。”
“我沒有……”
“走啊。”
“什麼?”
他突兀的開口讓蔣弦知一愣。
任诩眉眼間笑容恣意,身後月色澄明,将他容色映得分外幹淨。
語氣依舊懶散。
“老子帶你過生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