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靜了一瞬。
衆人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蔣弦知也微怔,面前的緯紗被呼吸輕輕拂動着。
良久後心緒終于平複下來些,她輕軟出聲。
“沒……沒事。”
金璃在那旁讨好地搖了搖尾巴。
任诩淡看了一眼,扯唇道:“它是喜歡你。”
蔣弦知身子一縮,似是承受不住這份擡愛,無意識地向任诩身後躲了躲。
小姑娘的衣袖輕輕摩擦到他手臂上,帶着點零星的癢意。
任诩攏了下手指,沒避開。
“還怕?”
“好多了。”
聲音清楚,語氣裡卻還帶着些薄怯。
倒無端有些招人。
“回去吧,”任诩似乎撚了下指骨,而後不着痕迹地散漫開口,“你那絡子,我幫你找。”
蔣弦知一頓,似乎有些猶豫。
“怎麼,不信我?”他輕笑着看過來。
被他一語猜中,蔣弦知耳尖紅了一瞬,而後否認:“沒有……”
“我能尋到,”他沒再多言,兀自安排下來,“明日酉時末,會讓人送去南巷。”
南巷就在蔣府外不遠處。
他雖說态度淡漠蠻橫了些,但看着倒是好心的。
尋到絡子要緊,蔣弦知抿了下唇瓣,沒拒絕。
“那就有勞二爺了。”
蔣弦知走之後,香雲樓裡靜寂了半刻。
紀焰也不敢說話。
說來或許離譜,這麼多年,他是頭一次聽見任诩給旁人道歉。
所以,他們這些也聽見了的人,不會被滅口吧?
“紀焰。”
心思還未落下,就聽得任诩喚他。
紀焰登時脊背挺直,剛欲說什麼,忽而見他披上外衫。
“這麼晚了,爺要去哪——”
話還沒說完,他便自覺多嘴。
還能去做什麼,定是去樊花樓。
火氣那般大地給人家扔了,還不是要親自去撿回來。
卻見任诩幽幽望過來,手指置在胸前的襟扣上,似乎有些用力的趨勢。
“你有想法?”
“不敢不敢,屬下……屬下瞧見過那絡子,就在樊花樓,屬下陪爺去找。”
“閉嘴。”
“……是。”
*
蔣弦知回到府中的時候,瞧見院中尚燈火通明。
偌大的庭院中,月色和紙燈映在幾座方正的金絲楠木箱上,暗紅的箱身上鑲金挂玉,遠遠便可窺見不凡的華貴。
“姑娘回來了?”有知蘭榭的小侍女出來相迎,面上挂着笑,往身後一指,“這些都是侯府送來的定親小禮呢。”
蔣弦知看了一眼。
于侯府這樣的人家來講,隻堪言過得去,難免有些輕視意味。
對老侯爺而言,恐也隻是想為任诩草草尋個婚約了事,心底想必對蔣家這般行徑多有不齒,自不願張揚。
其實她也希望如此。
隻願平平淡淡地嫁了,若能安穩在後宅度過一生,自是最好。
但任诩那個人——
蔣弦知手指輕收,杏眸微垂。
現下來看,這位惡名赫赫的侯府次子,也并非豺狼虎豹之輩,若是輕聲細語,似乎也勉強同他講得通道理。
所以,隻要她事事依從着,容他花天酒地,他大約也不會為難于她。
她正出神想着,忽然見蔣弦微自不遠處走過來。
“我從前也以為姐姐嫁進侯府就是攀上高枝了,”蔣弦微美目掃過那幾箱小禮,搖頭輕笑,“不想這聘禮竟這般寒酸,就連柳家送給蔣弦安的禮,也比侯府娶姐姐你的要多啊。”
蔣弦知無甚神色,權作沒聽見。
“妹妹有閑心理我的事,還不如回去好好溫習功課,以免被父親責罵。”
蔣弦微面色一變。
父親之前特求了沈家,讓她們姐妹也得以去上沈家家塾,這個月雖是休沐,卻也留了不少課業。
不日就要入塾,她卻沒有半分頭緒,到現在還一筆未動。
以往她的功課總是蔣弦安來寫,但近日同她鬧得不可開交,她怎會拉下臉去求她!
“你得意什麼……”蔣弦微柳眉高挑,剛要發作,忽而見前院來人。
前院王嬷嬷給這邊請了禮,遞與蔣弦知一張帖子。
“給姑娘請安,這是黃家遣人送來的帖子,說是請大姑娘有空時去坐坐,白日裡老爺不在,老奴就擅自将帖子放在手裡了,姑娘勿怪。”王嬷嬷溫聲道。
蔣弦知自明白她的意思。
蔣弦微在女紅宴上被打了臉面,現下黃家又獨獨給她送來了帖子,白日她不在時這帖子若呈到前廳,不止會被怎樣處置。
她聲音感激,輕聲道:“多謝嬷嬷。”
蔣弦微聽得此事,果然攥緊了手看向這邊,目中的淩厲分外明顯。
“我險些忘了,姐姐是踩着我奪得了黃夫人的歡心,可真是苦了姐姐一番籌謀。”她冷笑。
“妹妹若想去,明日同我一起就是了。”蔣弦知看她一眼,聲音很淡。
“你……”
“時間不早了,妹妹早些歇息,”蔣弦知推開内室房門,沒有糾纏的心思,“不送了。”
知蘭榭中重歸寂靜,蔣弦微指尖無意識地掐進掌心,在院中站了良久。
因得這件事,原本依着母親臉面上門相看的禦史之子,連日裡稱老夫人抱病,不肯再來。她的姻緣因女紅宴受阻,蔣弦知這邊倒春風得意,好處盡收。
心中這口氣壓不下去,她凝着内室的方向,極恨地輕聲罵了句。
“賤人。”
剛出院子不久,卻迎面碰上了蔣弦安。
本就心情不爽利,蔣弦微不欲同她多言,剛要避過,卻見她向自己行了一禮。
“三妹妹可還在生我的氣嗎?”她低垂着眼睫,看上去分外可憐。
蔣弦微眉頭一皺,最看不慣她這幅模樣:“起開。”
“妹妹别生氣,過幾日就要入塾了,我知自己别無所長,隻能在這些地方替家中姐妹分憂,特多備了一份課業,還望妹妹不要嫌棄。”蔣弦安輕側頭,示意侍女将冊子遞上。
蔣弦微目中劃過一絲亮色,她低眸掃過那冊子一眼,拿起來翻了翻,而後唇角提了少許。
語氣雖還驕矜,态度卻已經好了許多:“早說啊。”
“大姐姐前些日子裡雖有不對之處,但咱們畢竟是一家的姊妹,哪有隔夜的仇,何況大姐姐不日就要嫁進侯府了,妹妹同她鬧出這須臾不痛快,日後恐怕還有的苦要吃呢。”
蔣弦微柳眉直皺,冷哼:“我會怕她?”
她含笑望過來,低柔着嗓子道:“妹妹自不必怕,不過我瞧着大姐姐近日心性當真是變了不少,竟會用這樣的手段來給妹妹難堪。咱們家中統共就三個姊妹,大姐姐如此,妹妹與我萬不能再傷了和氣,我近日忙着見我舅舅家的各位姊妹,倒忘了來給妹妹緻歉。之前的事,千般萬般都是我不好,妹妹可千萬别再惱我了。”
她這般低着姿态,蔣弦微自也不好再說什麼,隻道:“過去就過去了。”
“我就知道,妹妹最是大度。”
蔣弦微心情好了些許,願同她寒暄幾句,便問:“你舅舅來京了,現下做些什麼?”
“鄉下粗人罷了,不值當妹妹問起,打打殺殺的活,沒得吓着妹妹。”
攥了下帕子,蔣弦微挑眉問:“打打殺殺?”
早前她便也聽聞趙姨娘的哥哥是做些江湖生意,卻不想真是生死買賣?
“倒也不是,我舅舅哪敢做那個,不過是為着常龍幫做事情罷了。也不至于真殺人,都是吓唬人的生意,像前陣子長街那邊的崔家鋪子欠債不還,就是我舅舅去要的。”
這事她倒聽說過,據說那個崔家掌櫃原本惡劣得很,是這一帶出了名的老賴,前些日子被人整治了,吓得在長街上屁滾尿流地爬,連夜将欠下的帳都還了。
“雖說是些粗人生意,但這京中有好些貴人私下裡有仇的,都暗自求助于常龍幫,想來這些人心中也不都是光風霁月的。”蔣弦安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