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城南已是傍晚,沈知南剛自演練場回來,遠遠瞧見蔣家的馬車急忙下了馬。
男子身影颀長,身上還未卸下的銀甲在昏色月光下折出堅硬的淡澤,容色硬朗,眉眼卻清隽。
“我來晚了。”瞧見蔣弦知在馬車旁立着,他抱歉道。
“無妨,我也沒等多久。”蔣弦知溫聲笑應。
拿過了她手中的帖子,沈知南忍不住贊歎:“如今六皇子是越發離不開妹妹的帖子了,上一周老太傅看過了,直誇六皇子文章有巧思呢。”
“我也不過是為殿下尋些題眼,抛磚引玉罷了。”
“知妹妹不必自謙,你心思玲珑剔透,旁人不曉得,我還不知曉麼?”收好帖子,沈知南擡頭道,“妹妹近日可湊齊銀錢了?若是不夠,我這裡還有好些……”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蔣弦知搖了搖頭。
“沈大哥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來解決就好。”蔣弦知溫聲道。
見慣了她這模樣,沈知南歎了口氣,也不再提。
見蔣弦知就要告辭,他猶豫了半瞬,道:“好些日子沒見妹妹了,這附近不遠處就是樊花樓,我請妹妹去坐坐,可好?”
他眸中帶着些殷切的期待。
蔣弦知本也要去樊花樓尋一尋絡子,但因着前幾次的事,生怕又遇見那個混世魔王,一時間有些躊躇。
“就是這個時候,人恐怕有些多,”沈知南不知她在想什麼,上了馬遙遙看了一眼,“都排到福華街外了。”
聽了這話,蔣弦知卻是松了口氣。
他愛清淨,若是來了這,定會同上次一樣清場子的。
“也不會擾知妹妹太久,是我也饞了樊花樓的點心,倒是辛苦妹妹陪我了。”沈知南笑道。
同沈家大哥是打小的情分,他肯幫她和宮中牽線,也是極真心幫她的忙,自不好相拒。
她戴着緯紗,想來也不會有什麼人瞧見。
蔣弦知沒再推拒,溫聲應下了。
*
“爺,這麼鬧,您也忍得下?”陪任诩待在樊花樓緊裡面的包間,聽着外面喧嘩聲一片,紀焰險些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任诩目色輕垂,也被喧鬧惹得心煩,皺眉問:“絡子可比對過了?”
紀焰恭恭敬敬地呈上絡子,道:“屬下仔細比對過了,想來這蔣家姑娘确是傳了見知大師的手藝不假,無論是埋針還是走線,都是那一路子的習慣。”
“嗯。”任诩漫不經心地應了聲,手中撚了撚那絡子,沒再說什麼。
紀焰忽而覺得有些摸不着頭腦,從昨日到今日,二爺都要來這用晚膳,多吵鬧也進得,也不必包場了。
若是為了吃食,這整個樊花樓都是他的,也不必如此麻煩。
如今他這樣子,倒像是在……
等什麼人。
心中劃過這個猜測,紀焰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
“罷了,走吧。”似是覺得無趣,任诩拿起那絡子,折身往回。
“爺!”忽然觑見樓下的身影,紀焰适時叫住他。
任诩回過神,目色落在那襲淺色衣裙上。
不過今日倒不是她自己,身旁還跟了個男人。
似是怕被人發覺,她走得很謹慎。
任诩輕笑了聲,在欄杆上撐腮下看。
二人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知妹妹,你是将絡子落在哪了,可有印象?”
蔣弦知搖了搖頭。
“那可會有什麼人拾走,妹妹心中可有數?”
蔣弦知頓了下,無聲沉默。
沈知南并未察覺,見這邊四下裡無人,他一邊尋着一邊輕聲道:“我知曉妹妹近日與侯府議了親,妹妹可是真願意嫁與那個纨绔麼?”
蔣弦知垂眸:“我願意的。”
卻見沈知南驟然回身:“你瞞誰你也瞞不過我。你一向最是知法守禮,書畫琴棋無一不通,平素裡明明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無為纨绔,像任诩那樣隻會敗壞侯府福澤的敗家子,你怎會真心願意?”
“我知你家中兄弟姊妹慣愛欺負你,是不是為着蔣絮那事?”
擡眼看了看沈知南,蔣弦知搖了下頭:“也不是為了他。”
“那是為了什麼?”沈知南有些急,見她不願多說更是心焦,想拉住她卻又不敢伸手。
“沈大哥放心,我真的是——”
“你讓我怎麼能夠放心,任诩是什麼人,你真的清楚麼?滿京的貴女都對他避之不及,你哪來的膽子敢嫁他?”沈知南話語停了一瞬,而後認真看向她,道,“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瞧中了侯府的富貴?”
蔣弦知愣了下,沒應。
“你近來這般缺錢,我雖不知你為了什麼,但多番想助你你也不肯,若真落得此地步,倒還不如來求我!”沈知南道。
蔣弦知張了張口,半晌道:“沈大哥誤會了。”
“怎會是誤會?既不是為了蔣絮,又不是為了富貴,那你圖什麼?”
圖什麼。
蔣弦知一時間答不出。
前世今生一說,誰人會信。但她好像也真的因緣際會,為着這麼個荒謬的理由,願意嫁與侯府。
且以為也算自救。
如沈知南的話講,她着實最厭煩那些吃喝嫖賭混日子的纨绔,但于任诩,她卻總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藏得很深的痛意。
和她相似的一種痛。
那些被人深深辜負過的傷害,經曆歲月的包裹,有的人盡然化作冷漠堅硬,有的人處處化作荒唐僞裝。
蔣弦知這番沉默被沈知南視作默認,他垂眸頓了片刻,随後沉靜道:“我實不忍見知妹妹所嫁非人。若隻是為了侯府的錢财,你想要的,我沈家或也給得起。”
蔣弦知一怔,而後福身。
“沈大哥言重了,侯府也并非魔窟,實不必為我言至此。”
沈知南卻凝着她,認真道:“我不是在玩笑。”
一直在樓上隔間聽着的紀焰忽而覺得身上一陣泛寒,鼓起勇氣看了眼身邊的人。
“錢财,”任诩摸了摸下巴,笑意很冷,“真以為侯府可堪算計麼?”
怪不得他想不出緣由。
原是她缺錢啊。
“二爺,我瞧着蔣家姑娘也未必是……”
話音未落,就被甩過來的絡子截斷。
那薄柿色的絡子被任诩擲在地下,絲穗在空中輕顫。
“不想活你就繼續說。”
紀焰适時閉嘴,随着他一同離開。
樓下二人并未瞧見絡子,搜尋一陣無果之後隻得放棄。
“知妹妹,這絡子怕是真丢了,你打算怎麼辦?”
“原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丢了就丢了,”蔣弦知擡了擡眼道,“天色不早了,沈大哥早些歸家吧,明日還要去給六殿下複命不是?”
沈知南看了她一眼,神色似有些躊躇,像是還有什麼話要講。
“沈大哥也不必擔心我,向來沒有人能迫成我不願的事。滿京惡名的纨绔,或許,”她笑了一下,“也有纨绔的好呢。”
沈知南微怔,聽出她話中的堅定,半晌目中劃過一絲澀意,隻道:“妹妹既然決定了,我就不多說什麼了。”
“多謝沈大哥挂念。”
二人再未說什麼,互相告辭離開。
“咱們回府麼,姑娘?”錦菱問着。
蔣弦知攏了一把面前的緯紗。
她那絡子顯眼,卻也不是什麼珍稀物件。
店小二既沒瞧見,樓中四處又尋不着,左右不過隻剩下一種可能了。
“姑娘?”
放下緯紗,蔣弦知抿了下唇。
“去香雲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