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下怎麼樣?”
聽着蔣弦知問起,錦菱稍稍有些傷神,片刻答:“大夫說了,還是老樣子,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尋常人家若是得了此症的,早就該棄治了。”
她歎了口氣。
延哥兒的肝症是最難治的積氣,每日那一味藥中的藏紅花就要幾兩銀子,若不是姑娘這些年一直拿自己的銀錢接濟着,延哥兒早就沒命了。
可即便如此,此病仍是不見起色,延哥兒面上的黃也是一日比一日重。
就連姑娘,也因為高昂的醫藥過得緊張兮兮,平素裡甚至還要替宮裡的人寫帖子來賺銀錢,全然沒有一個世家貴女的寬裕。
“姑娘自己都過得這般緊巴了,怎麼替三姑娘做絡子的時候還用了那樣名貴的鳳凰羽線……若不是黃夫人明察秋毫,這好處不都得被三姑娘奪去。”錦菱小聲嘟囔。
“鳳凰羽線編織技藝在京中已失傳良久,隻有黃夫人掌眼,才能重新賣出價格。宴上衆人隻會以為三妹妹這絡子是買來的,自不會多加探尋,若是我自己獨出風頭,母親與師祖的聯系恐也會被人知曉。當年的事以隐居壓下,如今若被有心人重提,你知道會是什麼下場。”
錦菱面色微變,從她話中曉得利害,再不敢多言。
“從前我答應過母親,此生不以鳳凰絡謀利,如今,”蔣弦知視線微垂,“是我食言了。”
“夫人若知曉姑娘這般辛苦地護着延哥兒,定會心疼壞姑娘的,哪裡還有什麼食言不食言一說!”
蔣弦知目色稍暗,沒有說話。
馬車一路行至城南一帶。
湧河村中,一處小而幹淨的農戶中,有丫鬟走出相迎。
内室之中的床榻上,約有六七歲的孩子躺在上面,緊阖雙目,滿面病容。
小丫鬟回禀:“延哥兒方才用了藥,這會兒子熱終于退下去些了。”
“還是沒有延兒親生父母的消息麼?”蔣弦知問。
小丫鬟無聲搖搖頭。
“夫人當年将延哥兒交給姑娘後就撒手人寰了,咱們打聽了這麼多年,卻還是一無所獲,也不知延哥兒這病……”錦菱打心底裡心疼她,忍不住低聲歎息。
“母親臨終前說延兒是她恩人之子,那便是我恩人之子。我就算拼盡全力,也要護延兒一個周全,”蔣弦知側頭轉向小丫鬟,道,“無論是什麼藥,我都付得起。若是銀錢不夠了,盡管問錦菱取,我隻要延兒活着,記住沒有?”
小丫鬟心中動容,垂眸瞧了一眼蔣延,含淚應道:“是。”
“隻是延兒的存在不宜讓外界知曉,否則遞了父親的帖子到宮中,或也能求太醫來看診……”
“是呀,延哥兒的事若是讓府中知道了,不知又要鬧出怎樣的風波來……不過奴婢也聽說,這京中有位沈太醫神醫妙手,對付肝症最是有獨到見解,且他不僅在宮中執醫,常也外出助貧苦者,是位極善心的人呢。”
蔣弦知擡眸:“沈太醫?”
“說是姓沈呢,不過大人具體何名卻不得而知。”
蔣弦知正思索着,忽而見身下的人手指動了動,而後艱難地睜開眼來,迷蒙了瞬後瞧清來人,目中劃過一絲亮色。
蔣延努力去夠了夠她的手指,輕聲喚:“阿姐……”
蔣弦知忙彎下身來,拿了帕子替他拭汗,溫聲應他:“阿姐在。”
“阿姐,藥太貴了,我不吃了!”他的小手牢牢攥住她的手指,聲音帶着些微弱,眼眸微紅,“反正也治不好……”
“瞎說什麼,一定能治好的,而且,”蔣弦知碰了碰他的臉,神色認真,“阿姐有錢。”
天際層雲兜住淡紅霞光,蔣弦知掀開緯紗,容色染上暖意,眉眼皆是溫柔。
“你乖乖吃藥,阿姐一定會讓你平平安安的,聽到沒有。”
蔣延因着幼時的經曆,懂事得早,眼下隻牢牢拽着蔣弦知,聲音哽咽。
“阿姐……延兒就希望,阿姐不要太辛苦……”
“延兒放心,”揉了揉蔣延的腦袋,蔣弦知目光溫和,彎唇,“阿姐不辛苦。”
*
回程一路,馬車上都十分安靜。
錦菱知她心情低沉,路過城南司附近的樊花樓時特意叫停了馬車。
“姑娘不是最喜歡樊花樓裡的青梅羹和珍珠蘿蔔糕麼,正巧今日人不多,不妨去嘗嘗,”錦菱展顔笑道,“就是帶些回府也好呀,省得姑娘日日念着。”
樊花樓地界雖小,可這糕點香氣自一裡内就能聞見了,一日沒用食,蔣弦知也有些餓了,便下了馬車。
她身影在傍晚的昏色中一隐,緯紗被風輕拂擋了視線,沒注意樊花樓下停着的馬車頂飾。
馬車上分外矜貴的懸帶彰顯着身份,在昏色下将身後的一切都襯得黯淡失色。
“奇怪,往日裡這樊花樓裡最是熱鬧,今日怎麼好像沒什麼人似的?”錦菱在門口向裡張望了瞬,有些不解。
這地方的吃食物美價廉,尋常要排好久的隊才能買到糕點,今日實在太過反常。
未等錦菱細思,隔着不遠就瞧見了一襲熟悉的紅衣。
蔣弦微張揚而尖銳的聲音傳過來。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爹是通政!你們一個小破糕點樓竟敢把我攔在外面?誰給你們的膽子!”
店内傳來店小二不住賠禮道歉的聲音。
“姑娘,實在對不住,我們店裡今日有貴客,貴客不喜人打擾……”
“我倒想看看,是什麼樣的貴客這般霸道。”蔣弦微一聲冷笑,二話不說,就推開店小二向内行去。
店小二阻攔不得,剛要再喚人就聽得一聲瓦罐碎裂之聲。
碎片亂濺,是直接砸在她身側,若不是蔣弦微躲避及時,怕是臉也要被劃傷。
“什麼人……”蔣弦微被驚得一怔,剛要破口大罵,卻見得店中确實一片寂靜。
隻點了幾盞昏燈的地方,男人正在飲酒,容色瞧不太清楚,隻能瞧見肆意的散漫。
以及無法無天的戾氣。
就着他熟悉的衣衫,蔣弦微依稀辨出他的身份,一瞬不寒而栗。
“姑娘,您别再進了……”店小二歎一口氣,好心又勸。
蔣弦微被任诩這模樣也吓得駭住,正待斂色往回之時,又忽然想起什麼。
她側眸瞥了一眼陪在自己身側的小侍女玉桃。
玉桃生得美豔,這幅玉軟花柔的好模樣,倒比知蘭榭院裡那幾個好多了。
左右任诩說要丫鬟陪嫁,又沒有說要哪個院裡的,提前送到他身邊一個,大約也不算什麼。
“蔣三姑娘見過二爺,今日席間二爺來找姐姐時,我就坐在姐姐身邊。”蔣弦微立刻換了副神色,柔聲道。
昏暗中,男子似乎擡了下頭。
“蔣家的?”滿室酒氣裡,他聲音帶了些淡啞。
“是。”
店小二見任诩沒有生氣的意思,終于放了些心,也側身給蔣弦微讓了讓路。
蔣弦微走到他面前不遠不近的位置,福身行了一禮,而後有意無意地推了把身旁的玉桃。
“聽說二爺想要婢女陪嫁。正巧,我身旁這個的婢女,名叫玉桃的,是我們蔣家婢女中最漂亮的一個。”
見任诩并無抗拒之意,她唇角輕勾,側着頭看了一眼玉桃,下颌微揚,示意她上前。
玉桃心中也閃過一絲雀躍。
為着侯府提出的這個要求,府中的小侍女皆明争暗鬥了幾日,如今既能有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誰又甘心埋在蔣府做一輩子的丫鬟。
更何況,如今看來,這任诩也是個好色之徒。
玉桃含羞帶怯地上前,一點點跪在他腳下,手指很慢地攀上他的袍角,手臂幾乎都攀在他的靴上,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樣。
那一雙柔荑,在明暗的燈火裡,格外纖細漂亮。
“看來,世人隻要有所圖,就會被視作弱點。”
任诩仰頭,飲盡了罐中的酒,而後将空瓦罐懶散地推至一側,倚在長椅上,帶着笑擡眸。
“但是蔣三姑娘,你看錯我了。”
這句話帶着很淡的凜冽。
蔣弦微輕怔,還來不及細思他是何意,就見他微側頭,看向暗處。
“紀焰。”
“屬下在。”
任诩目光落在玉桃觸碰自己的手上。
目色冷極,笑意涼薄。
“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