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弦知微驚。
下颌上他手指幹燥的溫度明顯,倒有些荒唐的熟悉。
不合時宜的,她有一瞬的出神。
這個人看似覆雪沉冰般漠冷,指腹上卻總是有讓人意外的暖。
回過神時已來不及細思,她憑着本能向後退避。
垂下視線,恰好看見他骨節分明的手也随着落下。
寬敞衣袖裡,一串和他周身格格不入的佛珠若隐若現。
蔣弦知收回視線,頓了瞬,溫了聲音道:“二爺認錯了。”
任诩站着沒動,無甚波瀾的目色落下來,沉水一樣的幽靜。
蔣弦知輕聲:“奴婢隻是蔣府中的掌家丫鬟,早聞二爺大名是自然,哪裡有幸能得識二爺。”
接過侍從遞來的帕子,擦拭間他手上的玉色扳指更顯光亮,他淡冽地笑:“想來蔣府規矩不嚴。在我這,插嘴主子事的下人,是要被割舌頭的。”
他待過的那間敞屋,忽然有人押着女子走出。
女子身上臉上皆是斑駁的傷,滿身淺紫衣衫幾乎要被血浸透,臉上更是青紅與血迹交加,不成人樣。
好像剛剛才受過一場非人淩虐。
那女子被人押着,瞧着任诩這個方向,雙目通紅目眦欲裂,腳腕上不知是枷鎖還是旁的什麼,在木制的梯上摩挲出一陣刺耳的剮蹭之聲,鑿鑿切切,令人聞之膽寒。
她口中一直支吾着不停,卻說不出一句連貫完整的話。
蔣弦知手心慢慢發冷。
看得出的。
這女子正是被人割了舌頭。
蔣絮早就面色發白,隔着老遠聞見那女子身上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他一陣反胃,終究還是沒忍住,避過頭幹嘔了良久。
早前他就知道任诩是個滿京聞名的敗類,日日混迹秦樓楚館。愛好青樓的那些纨绔子弟大多有些特殊嗜好,就連他自己也不例外,否則也不會弄出個将人玩死的事。
但也都不過是些綁縛着助興的花樣罷了。
将紅蕭害死,是他興頭上失了手,并非他的本意。
連他都從未想将女人折磨成這個樣子。
而眼前這個女子,說是血肉模糊也不過分,可想任诩的暴戾。
永安侯府次子的混賬名聲,他本心中有數,卻不知肆虐至此。
想到這,蔣絮心底忽然一陣心虛的驚懼,用餘光看着蔣弦知,神色有些緊張。
若蔣弦知瞧見任诩這模樣,會不會就不肯嫁了?那自己——
他正心神不甯之時,忽而聽見蔣弦知溫軟出聲。
“奴婢不敢。”聲音是最輕柔不過,形似好拿捏,卻不帶甚懼意。
任诩輕笑一聲,回身将帕子擲在案上,散漫地倚坐在黃花梨木制的長椅上。
“娶你們蔣家門戶的小姐,于我有什麼好處?我老子求着讓我娶妻,但我不求,”他頓了一刻,聲色似有輕笑,“更何況,我這樣的人,你家小姐也願意?”
内室中靜了一瞬,蔣絮也下意識側眸去看她的神色,卻隻見到帷帽的垂紗被風輕輕掀動。
蔣弦知薄唇微張,半晌輕聲。
“願意。”
“你知道?”
“奴婢就是姑娘身邊的人,此次陪同哥兒出來,既是老爺的意思,也是姑娘允準。”
“哦。”任诩慢條斯理應了一聲,尾音稍長。
他肩和臂皆靠在椅上,發也半紮半散着,實在不算端肅。
這幅行狀任誰見了都少不得罵一句纨绔,偏偏說話時情緒寡淡得可憐,透頂地讓人難以琢磨。
蔣絮不知任诩的心意,早認了命般地看向蔣弦知,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下一瞬卻聽得任诩慢悠悠開口。
“可是我不願意。”
他支颌,微側頭。
“說是求我,你家老爺卻不來,是看不起老子香雲樓這地界,還是誠意不夠?”
蔣絮一時間面如死灰。
這件事現下本還押在大理寺,大理寺顧及着兩邊,定不敢輕易聲張。
可若父親真的親自入香雲樓來求任诩,怕是他第二日就要成為滿京的笑話了。
任诩哪裡會不知這是難為,這般羞辱,明擺着就是做與他看!
“我是個商人,從來不做虧本買賣。”任诩将蔣絮又青又紅的臉色看在眼裡,一聲嗤笑,低頭飲了口茶。
他緩慢站起身來,往回走,語氣中帶着些微不耐。
“若沒有别的話說了,就滾吧。”
蔣絮攥緊了拳,又實在不敢發作,一時間全身僵在原地,神色十分難看。
“二爺,蔣家也知道此事是不情之請。”蔣弦知忽而開口,幹淨而溫軟的聲音和這紙醉金迷的香雲樓格格不入。
“所以我們姑娘說了,如果二爺願意伸出援手,姑娘也願意提供一些線索。”
錯落奢靡的光影下,任诩的身影似乎停了一瞬。
“姑娘知道,二爺一直在尋令姐——”
電光火石的一瞬,蔣弦知還來不及将話說完,喉嚨就被人一把扼住,殘存的字句囫囵地吞沒在口中。
她呼吸微窒,被迫收聲,背乍然被人抵在屏風之上。
“你放肆。”
又低又沉的一句。
他目中黑漆,沉暗暗地不見底。
是真動了怒。
然而令任诩稍感意外的是,小姑娘隻是呼吸倉促了片刻,随後便伸手反推在他胸口之上。
力氣不大,卻也堅決。
“我們姑娘,是想幫二爺。”緯紗後的一雙水眸盯住他。
她喉中的字句在他的禁锢上不算清晰,卻讓任诩聽得清楚。
小姑娘極力的抗衡裡,透出與博弈相反的真誠。
任诩剛要說什麼,一低眸,忽然看到她手背上的暗色。
和那天一樣的。
襯出月牙的那輪暗色。
他眉眼一滞,手上的力度下意識松了些許。
蔣弦知想趁此推開他,隻是手上甫一使力,卻被他控住手腕。
他腕上的佛珠透過薄薄衣料,傳來硬朗的觸感,莊重森嚴的檀香在此刻顯得分外荒唐。
任诩順着她的衣袖,手指輕擡,挑動了她帷帽下的緯紗。
蔣弦知一驚。
“二爺。”
她突兀出聲,帶着尾音也輕顫了下。
她來香雲樓中這樣久,講起話來雖處處輕柔,卻有着渾然捏不碎似的韌。
任诩還是頭一回感受到她的驚懼。
她聲音本就溫軟,此刻流露出的些許怕意,更襯得人嬌柔。
隔着玉色的緯紗,任诩隐約看得到她眉眼的輪廓。
眉梢低垂的弧度,讓他似乎得以想見瞳仁濕漉的模樣。
他手指下的緯紗仿佛須臾間有了生意,連紋路都鮮活起來,似乎能将她吹彈可破的肌膚觸感送到掌心。
莫名的,讓人想狠狠揉碎。
“奴婢貌若無鹽,恐污了二爺尊眼。”她短暫的字句強壓着懼意,身子微僵地抵在屏風上,是盡了全力同他隔出距離。
眼見任诩的手就要拽下緯紗,蔣弦知忽然開始後悔。
任诩就是任诩。
是混賬。
是混世魔王。
這樣的人行事,哪裡會有所顧忌。
可她若在香雲樓中現了模樣,日後諸般麻煩可以想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