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若是不肯,就算了。”她開始妥協,想極力安撫住眼前的人。
這份妥協落在任诩眼裡,有些遲了。
他掀動緯紗的手指停在在她下颌處,若有似無的輕笑。
身前的逼仄感越來越強,蔣弦知無法,隻好伸手拉拽住他的衣袖。
他衣袖上名貴的面料在她掌心裡攏緊,脈上的搏動一錯不錯地帶着袖口的輪廓微微起伏。
緯紗下的下颌輕擡,小姑娘似乎是對上了他的視線。
随後,幾個字從那把嬌柔的嗓子裡露出來。
幹淨溫軟,乖得不像話。
“别……”
她再三放軟了聲音,眉眼微垂。
“求你了。”
那聲音又低又輕,須臾瑟縮的顫,隻有他一個人聽得見。
她身量纖細,像風中搖曳的小絨花。
一吹即散的脆弱。
這份形似可憐的怯,催得他沒下去手。
同時,不知緣由的,他心底掀起一瞬難言的躁。
就像有人拿着筆尖在他的神智上輕輕拂了一筆,勾在所有他不成樣子的荒唐上。
神色頓了下,指骨上的力道淡下來。
幾乎無意識的,手也落了下去。
蔣弦知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氣,微低頭,避開他身側。
蔣絮在那邊幾乎吓傻,見任诩放開蔣弦知,才踉踉跄跄地跟過來。
期間撞到堂中那一座黃花梨木案,擦出刺耳的聲響。
便又不敢再動了。
周身盡是窘迫和緊張。
蔣弦知心緒稍平,也不再看任诩。
隻随在蔣絮身側,輕聲:“哥兒,走吧。”
見任诩也沒說什麼,蔣絮如蒙大赦,連連鞠躬作揖,從這堂中倒退出去。
任诩無聲凝住蔣弦知的背影,眼眸淡垂着,神色意味不明。
香雲樓的管事紀焰見那二人走遠,看着任诩的臉色走上前,遞過一張潔淨的帕子。
任诩看了那帕子一眼,沒接。
卻無端覺得和她玉色緯紗上的顔色很像。
紀焰順着那二人走遠的方向看過去,心底劃過一絲訝然。
這兩個人來香雲樓如此放肆,竟也能全身而退。
他心中了然些許,笑道:“既如此,二爺不如就順了老侯爺的意,讓大姑娘帶幾個丫鬟做陪嫁,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滾。”任诩舌尖抵腮,不耐地吐出一個字。
也是他娘地好笑了。
活到這歲數,竟能被個丫鬟晃了心神。
紀焰未被他話中的冷意吓退,繼續笑言:“奴才瞧着,二爺确實是手下留情了。”
心底的戾氣揮之不去,任诩垂睑冷笑:“你也想被割舌頭?”
紀焰低下頭挨了這句,誠懇道:“不敢不敢,隻是奴才想着二爺也到該成婚的年紀了。香雲樓裡的姑娘換了一屆又一屆,實在不見爺有能看上的,難免有像今日這般不知死活的人錯了規矩,無端惹得二爺煩心。若能得個大娘子,壓壓後宅也是好的。”
“霍子方派來殺我的刺客,到你嘴裡就成了一句錯了規矩,你還是真是拿老子的命不當命。”
紀焰一哂,從善如流:“奴才自是知道那等雜碎傷不了爺,瞧着蔣家那大姑娘說敢入魔窟,想來也是個有本事的,說不定今後還能替爺擋擋災呢。”
“你這般操心我的婚事,老子瞧你家中妹子也是适齡,嫁與我享榮華富貴可好?”
紀焰臉色微變,再不敢出言調侃,忙壓聲住嘴。
“奴才妹子哪配享這樣的福氣……”
任诩冷笑一聲,不置可否。
紀焰想到什麼,忙移了話鋒,道:“對了,二爺上次讓我查的事,現下有了一二眉目。”
提及此,紀焰眉眼收斂了好些,目色似也有些蕭索,他低聲:“除卻那個姓霍的,當時應該還有幾個人在場。據旁人透露,大姑娘的那個孩子,沒死,是被人帶走了。”
任诩霍然回眸:“消息可靠麼?”
“事發在城南司那邊,是沈大公子的地界。奴才隻是聽了這樣的信,還未來得及深入打聽。不過,通政蔣家倒向來和沈家交好,聽說兒女也多相熟,方才那蔣家的丫鬟提及此事,說不定真有些線索也未可知。不過這蔣家大姑娘也是厲害,咱們的人将消息圍得水洩不通,她竟知道二爺是為了誰。”
任诩不語,寡淡的目色壓着陰戾。
“二爺,”紀焰試探地出聲,“那姓霍的,背後有兵馬司撐着,輕易動不得。老侯爺若是知道爺同霍家起了龃龉,定也是要發怒的。眼瞧着他也領夠了教訓,爺近來還是……”
紀焰的話還未說完,就被他淡聲截斷。
“你是活夠了,還是也如我家那個狗奴才一樣,學得棄暗投明了?”
聽了這話,紀焰驟然跪下:“奴才不敢,奴才的命都是主子救的,此生這顆頭顱就是為主子灑血的,絕無二心。”
任诩輕嗤:“那就别啰嗦。”
他懶散扼袖,翻挑香爐中燃盡的煙燼。
手臂上暗紅的疤蜿蜒,觸目驚心,像是昭昭的警示。
寒氣尚未褪盡的早春夜,他聲音從容幽靜。
帶着暴戾而偏執的硬骨。
“我是要殺他的。”
*
侯府裡。
“爺,您可算回來了——”江緒在主屋裡焦急地不停踱步,瞧見來人立刻眼睛放亮迎過去。
“爺!可還沒得歇呢,”接過他卸下來的外袍,江緒苦着臉道,“爺不願娶蔣家大姑娘,又在香雲樓裡當着衆人給了蔣公子難堪,侯爺現下正生着氣呢,爺今日可千萬别和侯爺頂嘴啊。”
“我爹這本事通天,午後才發生的事,竟這樣快就傳回府中了。”任诩輕笑。
江緒面上閃過一絲不自在,不過很快就被他壓了下去,隻道:“侯爺看您看得緊,爺也不是第一日知道,縱我們這些做奴才的想替爺瞞着,也是有心無力呀!還望爺體諒,千萬别怪罪。”
“嗯,”任诩拖着嗓音應了聲,慢條斯理道,“你的忠心,我還不知道麼。”
說罷便推門出了内室。
老侯爺早就在院中等着他,一瞧見他怒色就攀了滿面。
“你這個混賬東西,非要在人前這般打你爹的臉嗎!”
揚手就要打。
江緒驟然跪下來,一把摟住任傳庭的腿,神色焦急地攔着。
“侯爺千萬息怒,不過為着一個蔣家的小門小戶,哪至于就打二哥兒了。二哥兒在咱家一直都是寵着慣着的,前陣子還受了傷,侯爺您現在打下去,二哥怎麼能受得住!”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及,老侯爺面上怒意更甚。
“他是面揉的還是紙做的,他老子一巴掌都受不住?家中都将他視作個東西了,他在外面闖禍的時候,怎麼沒見他顧及這個家半點兒?都是被你們這些人給寵壞的!”
“侯爺!侯爺至少顧及着二哥兒身上的傷,奴才想着那蔣家也配不上我們二哥兒——”
“配不上?人家姑娘還沒嫌棄,他倒先覺得配不上!”任傳庭怒瞪着任诩,道,“我告訴你,這門親事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侯爺三思——”
一直看着二人争執往來的任诩忽而逸出一聲輕笑,撐臂倚坐上院中的小案。
兩個人聽見他笑,神色紛紛帶了些難以置信。
老侯爺将理石案拍得铿锵作響。
“你還有臉笑!你今日就是說什麼,和蔣家這門婚事也定下了,沒有轉圜的——”
“我答應。”任诩抱着手,輕描淡寫地應。
聽見這話,任傳庭的怒意滞在臉上,還未等全然發作就被驚詫取代。
“你說什麼?”有點不敢相信。
夜色當空,涼風将槐樹上的夜露大抔大抔地吹下,零星的水珠雜碎,激起晶亮的霧。
“不就是蔣家姑娘嗎,不怕死的話——”
望着烏夜半空上那輪月牙,任诩扯唇。
一雙利落狹長的目吊兒郎當到極緻。
“我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