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蔣府的時候,要将這單子上的所有東西都帶走。”
“這……”趙氏一驚,下意識去看蔣禹。
老爺的俸祿并不算豐厚,早年有楊氏一路扶持,可楊氏離世後迎娶的繼室偏是個病秧子,為求醫問藥,帶來的銀錢早已花了個幹淨。
更别提她自己,家中還要靠老爺搭濟。
這些年,老爺為鋪路上下也打點了不少關系,個中為撐臉面花出去的銀錢不占少數,早已入不敷出。
若說起楊氏的嫁妝,也是悄悄地動了小半了。
蔣禹神色有些僵硬,皺着眉沒說話。
蔣弦知擡目:“這件事對父親來說很為難嗎?我娘也曾說過,要将這份單子上的全部物件填予我做嫁妝。”
“是……這、這倒是應該的。等你出嫁,我自會将你母親的嫁妝都予你帶走。”
蔣弦知卻于案上攤開一張草宣,淡道:“父親還是與我立個字據吧。”
“你!”蔣禹氣極,“你都是從哪裡學來的這些做派,連自己的父親都不相信了?”
蔣弦知目光淡而疏離地投擲過來,分明沒什麼神色,卻像能将人穿透。
她溫聲:“父親還是寫吧。”
而後就是無聲的對峙。
蔣禹怒目而視,蔣弦知卻平靜如許。
他的臉色變了又變,終究還是顧及着蔣絮一事,狠狠一咬牙,從她手中奪過筆,草草簽了字據。
“你滿意了?”
将那字據仔細收好,蔣弦知行了一禮:“多謝父親。”
她從主堂步出,趙氏戚戚地攀上來,哀聲問蔣禹:“若嫁妝要補全,又真被知姐兒都帶走了,咱們家可如何是好?家中可還有兩個姑娘未出嫁呢,總要留些趁手的銀錢,才好嫁如意郎君啊,老爺還是再勸勸知姐兒——”
蔣禹正在氣頭上,此刻心底煩躁得厲害,一把推開趙氏的手,隻盯着蔣弦知的背影。
也不知為何。
他像是越來越不認識自己這個女兒了。
*
正值春日好天氣,暖陽和煦,街上車水馬龍。
汜水巷子裡,一幢高樓碧瓦朱甍,連片的層樓飛檐入雲,内裡氤氲的香霧随風幾可傳出半裡。
被蔣弦知強領至此的蔣絮此刻神色陰郁,猶有幾分不願求人的抗拒。
蔣弦知自馬車上榻下,玉色的帷帽将人遮了個嚴實,目色很淡地看向他。
“今日若不肯豁下臉面,你就等着坐牢罷。”
得了這一句,冷汗忽自後心攀來,他自己心中多少也曉得利害,登時不敢再停駐。
正走着,心底仍舊升起些不安,他側過頭看向蔣弦知,弱聲喚道:“阿姐——”
蔣弦知厲色望過去。
蔣絮想起她的囑咐,忙又生硬地改了口:“小、小橘。”
蔣弦知移開視線,輕聲道:“你若在這裡失了口,讓京中衆人知曉我入了香雲樓,不光會讓蔣家顔面掃地,你的親妹妹,也會因此不能許配人家,老死府中。”
蔣絮面色微白,擦了把額上的汗,連聲道:“是、是,我不敢了。”
“隻是,任二爺他……會見我嗎?”
蔣弦知沉默了片刻,搖了下頭:“不知道。”
若是旁人,見蔣家的人前來拜訪,于情于理都該給一絲薄面。
但若那人是任诩,卻很難說。
不過京中衆人皆傳,每旬的這個時候,任诩都會在香雲樓頂層飲酒尋歡。
他若不肯見,就是在門外守着,也能等得到他。
香雲樓内引見的人聽說來人是蔣府的小公子,神色露出一絲訝異。
而後還是秉禮道:“二爺此刻還忙着,煩請郎君在此候着。”
隻是這一候,就從白日等到了晚上。
蔣絮本就心中戰戰兢兢,此刻又被折磨了這樣久,面上早已不耐。
“管他勞什子坐牢,要坐就坐,總比在這受人冷落強!”
他說到底也是養尊處優長大的,耐心早就告罄,這一會兒已是要起身離開了。
蔣弦知剛欲起身拉人,忽而見頂層中間的門開了。
有人衣衫半敞,持着酒盞徐步走出。
散漫神色皆寫在臉上,隻靜靜睨着她二人。
與其冷而淡的膚色不符的是,那人經筋強勁,縱使衣衫單薄,也全然看不出瘦削淩落之态,顯得身後的華貴布設都失了顔色。
這一點,倒是傳承了老侯爺。
他漫步下樓。
近些時,眉骨下的長目微斂,審視的目光掃過蔣絮,笑意看不太真切。
“找我?”
香雲樓裡自他出現,就陡然安靜下來。
熾色的燭火映在他身上,卻折不出分毫暖意。
蔣絮竟不敢直視他。
一直到那人身上的檀香意近了,他隻覺指尖無法控制地開始輕抖。
“是、是……”
“找我,為你收拾爛攤子?”
“是……不是、不是!”
“到底是不是?”
他每一句話都不輕不重,甚至帶着淡笑,可聽在人耳裡卻如句句如探不清的沉潭,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可怕。
“小、小橘……”蔣絮求救般地望過來。
周遭的人早已散盡,如今這地方隻剩他們三人。
蔣弦知垂目,眼前的緯紗被風輕輕帶起一角,露出尖潤有緻的下颌。
她直言:“奴婢托大,随公子帶老爺的意思來求二爺,若日後兩家能永結同好,隻盼二爺肯高擡貴手一次。侯府與蔣家的婚約既已定下,日後如陡生變故,于兩家都是顔面有損,且此事于我蔣家乃滅頂之災,但于二爺不過指間上下的小事。二爺容人之量甚廣,萬望留情。”
“你們蔣家有意思,倒是奴才比主人會說。不過,誰說婚約定下了?”他微側頭,去看蔣絮身後站着的女子,笑意遲緩泛着寒涼,“老子同意了嗎?”
蔣絮被他刀鋒遊走般的沉沉聲線駭住,渾身冷汗直流,不自覺地縮了下身子。
這一避,乍然讓他身後站着的女子現出身形。
任诩視線尚未收回,望過去的這一眼,一襲素白長裙映入眼簾。
他目光微頓。
莫名的,瞧出三分熟悉。
任诩斂目。
須臾間傾過身些許,指骨收攏,驟然隔紗擡起蔣弦知下颌。
他淺青的袖口掃過蔣弦知的脖頸,她被迫感受到他袖上精緻繁複的刺繡紋路,帶着頸間開始泛癢。
不合規矩的距離裡,陌生的氣息荒唐而侵略般地滲透。
他周身的檀香意恣肆地包繞在她身側,順着袖口一直綿延到呼吸裡。
是避不開的近。
蔣弦知下颌上的力忽然道緊了一瞬。
真切的呼吸聲裡,聽到他輕笑開口。
“認識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