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殺,蕩平這裡——”
袁懸手中提着劍,聲嘶力竭地嘶吼,身邊的士兵大聲應和。
他帶着五千多人在外頭守了一日,天黑時分又發起了猛攻。于白鶴在前頭抵擋着,雖然都是精銳,畢竟人數相差太多了。舅舅帶人守着後面的山道,山上堆滿了石塊,若是有人趁夜摸上來,便讓他們有來無回。
袁窈在前頭看了片刻,心中不安,自己死不足惜,但不能讓母親身陷險地。他快步回到山谷裡,叫了袁嘯過來道:“你先帶母親離開,回水月谷去。”
袁嘯皺眉道:“說好了要一起守住這裡的,怎麼遇到危險你讓我們先走?”
袁窈道:“娘的身體不好,受不得驚吓。你帶她走就是了,我們不會有事的。”
袁嘯知道他存了拼死一搏的心,更不能留他一個人在這裡,道:“我就不走,要死就死在一起。區區一個袁懸,老子豈能怕了他!”
他說着一手扶劍,大步往前頭奔去。袁窈喊了兩聲,他頭也不回,死也要死在最前面。谷口又傳來了厮殺聲,袁窈把心一橫,大不了死在一起,也趕了過去。
黑夜中,到處都是竄動的火光。袁窈提劍殺了兩個士兵,臉上濺滿了鮮血,神色極其淩厲。于白鶴喊道:“三公子,你去後面,這裡交給我們!”
袁窈揚聲道:“不用,我也能殺敵。”
袁懸在人群中看見了他,如同餓極了的狼見了肉,眼裡頓時亮起了精光,大聲道:“袁窈在那邊,誰殺了他重重有賞——”
士兵們頓時提着刀朝他沖了過去,袁嘯被人群擋在遠處,擠不過來,急道:“保護我哥!”
于白鶴吼道:“保護三公子!”
雲騎尉沖過來護在他身邊,跟袁氏的人馬厮殺在一處。袁窈被困在中間,火光缭亂,耳中滿是喧嚣。他砍倒了一人,把劍從那人身體裡拔出來,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那種粘滞的感覺讓他覺得惡心。他的力氣幾乎已經耗盡了,腳下踉跄了一步,仿佛能聽得到自己呼吸的聲音。
一人提着刀朝他砍了過來,袁窈想要抵擋,卻慢了半分。風聲朝他掠過來,袁窈一瞬間有些恍惚,下意識想起了那個人,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若是知道自己死了,他會有什麼反應。他會哭麼,還是會長舒一口氣,慶幸那個總是騙他的人終于死了。
他覺得有些惋惜,自己這一生隻喜歡過那一個人,可最後一次見面時,他居然還是恨自己的。
“嗖——”
一支箭猛地射過來,正中那人後心,刀當啷啷地落在地上。袁窈擡頭望去,就見一隊人馬像洪水一樣沖過來,帶頭的人身披銀色的铠甲,腰間挎着流光追星劍,手裡的弓弦還在不住顫動。
火光映亮了他的面容,竟是蕭浚野來了。袁窈幾乎不敢相信這樣的奇迹,蕭浚野的目光銳利,放聲吼道:“保護百姓,誅殺袁懸!”
他帶來的人齊聲應和,提着刀劍朝袁懸的人沖過去。兩隊人馬交織在一起,如同兩股洪流相撞,激起劇烈的浪濤。袁懸的人馬本來就是敗兵殘将,根本不是朝廷精銳的對手,很快就敗退下來。袁嘯從人群中擠過來,把袁窈護在了身後,道:“哥,咱們去後面!”
袁懸見勢頭不妙,轉頭就跑。蕭浚野騎馬朝袁懸沖過去,一劍斬過去,把他從馬上掀了下來。袁懸滾在塵埃裡,生怕被他殺了,放聲慘叫道:“别殺我,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他覺得自己是鎮南王的兒子,還有無盡的富貴榮華,豈能這麼容易就死了。
蕭浚野一把将他提了起來,越看越覺得這人獐頭鼠目的,生得面目可憎。蕭浚野恨聲道:“我大哥蕭禹澤是不是你害死的?”
袁懸渾身發抖,不敢承認。蕭浚野一拳打在他臉上,怒道:“說不說?”
袁懸的臉都被打歪了,鼻血淌了出來,道:“别打,我說了你别打我!”
蕭浚野喘着氣,極力遏制着自己的怒氣道:“你說。”
袁懸猶豫了一下,看自己的人都在遠處,沒人來救自己。他道:“我父王養了一支軍隊,扮作土匪劫掠百姓,當時那支隊伍歸我管……朝廷派你哥剿匪,他對我緊追不放,我逃到昭通的時候,他被來接應我的人殺了,我沒動手……”
他話音剛落,胸口已經被蕭浚野一劍捅穿了。他睜大了眼,口中咯咯作響,血沫從嘴裡湧了出來,啞聲道:“你答應……不殺我的……”
蕭浚野恨聲道:“我隻說不打你,沒說不殺你這畜生。”
袁懸抽搐了一陣子,睜着眼就這麼死了。月亮升到了中天,遠處的厮殺聲漸漸停歇了,蕭浚野大步奔回來,地上橫七豎八都是袁氏士兵的屍體,袁窈朝這邊奔過來,他的臉色蒼白,見到了他眼裡仿佛就有了光。
袁窈到了近前又有些情怯,仿佛怕他還生自己的氣,漸漸停了下來。
蕭浚野渾身都是血,靜靜地看着他道:“小騙子,我就知道你又騙我。”
袁窈的心猛地縮緊,霎時間淚如雨下。蕭浚野張開雙臂,緊緊地把他抱在了懷裡。他的铠甲冰冷,呼吸卻是灼熱的,身上帶着塵土和汗水的氣息。親兵送來的信裡什麼也沒說,蕭浚野卻覺得不對勁,一問才知道袁懸的人已經把月照山圍起來了。
蕭浚野心急火燎的,連忙帶人趕了過來,數千人奔行了一天一夜,總算來得及時。
他低頭蹭了蹭袁窈,心裡後怕的厲害。之前就算再難袁窈都撐得住,可不知怎的一見到蕭浚野,他的心防就轟然崩塌,一時間隻覺得痛苦、恐懼、悲傷交織在一起,如當頭一道大浪撲了過來。
他哽咽道:“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蕭浚野道:“我隻是把雲騎尉借給你,又不是跟你兩清了。你欠我這麼大人情,是不是得好好還我?”
袁窈沒說話,隻是把他抱得更緊了。兩人融在夜色裡,風凜凜吹過,依靠着彼此也不覺得冷。袁窈記得他應該在南夷追叛賊,道:“狄彤昀呢?”
蕭浚野揚起嘴角道:“已經逮住了,在南夷被我打得丢盔棄甲,跟孟昔一起押送到長安去了。”
他在南夷打完仗,馬不停蹄就趕過來了。袁窈心裡一暖,道:“恭喜你,大獲全勝。”
蕭浚野道:“我把袁懸殺了,祈族人以後再也不必擔驚受怕了。”
袁窈點了點頭,長舒了一口氣。袁嘯等人站在遠處,仿佛也有些感慨,提着染血的兵刃站在凜凜夜風中,靜默不語。
經此一戰,袁氏的叛賊隻剩下袁馭恒了,他老奸巨猾,早已經不知所蹤了。在玄幽山給他修地宮的監工聽說袁氏兵敗,生怕被株連,一夜之間逃得一個不剩。被關在玄幽山修陵寝的祈族人終于獲得了自由,砸碎了身上的鐐铐,扶老攜幼回到了月照山。
月照山中聚集了大量的祈族人,離開了這麼久,他們終于回到了故鄉。有人被擄走的時候還是青年,此時頭發已經斑白了,他們的身上、手上都是傷痕和老繭,被摧殘的幾乎不成人形。他們與家人抱在一起,放聲哭泣,發洩着這些年來積壓的痛苦。女娲像垂目看着他們,像是終于等回了離家的孩子。
春風和煦,回來的族人漸漸恢複了正常的生活,不少人在山谷裡來來往往,用小車推着石料和木頭修建他們的新房,也有人掄着鋤頭開墾田地。姜缈的身體好了起來,袁窈陪着母親出來散步,遠處的白蘭花開了,溫柔的香氣彌漫在空氣裡,讓人身心舒暢。
姜缈看着複蘇的月照山,再也不會有人來傷害他們了,他們有了自己的家,這麼多年她做夢都在盼的情形終于實現了。她露出了微笑,眼裡卻生出了淚光。風輕輕吹過山坡,兩人停在了老族長的墳墓前,她把一束白蘭花放在墓碑前。
姜缈道:“爹,窈兒他們趕走了敵人,奪回了月照山,咱們的人都回家了。”
長草在風中輕輕擺動,仿佛回應她的話。姜缈擦了擦墓碑,像個小女孩似的靠着墓碑坐下了,就像靠在父親身上。她回想着兒時無憂無慮的時光,雪白的衣裙在風裡微微擺動,神色懷念,又有些憂傷。
袁窈陪她站了良久,道:“山上風大,咱們回去吧。”
姜缈跟他一起往回走去,山腳下站着幾個人。袁嘯拼好了他的木牛,騎着來跟蕭浚野炫耀。蕭浚野拍了拍牛頭,又伸手一扭牛舌頭,木牛頭也不回地往小溪裡走去。袁嘯吓了一跳,伸手夠不到嘴,連忙跳下來阻攔。木牛的兩條前腿已經走進了小溪裡,終于咯吱咯吱地停了下來。
“哎我的牛,你這人怎麼這樣啊——”
袁嘯把他的牛推回岸上,扭頭沖蕭浚野嚷了幾句,抱怨他把自己的牛弄濕了。木頭上還沒刷清漆,弄濕了很容易發黴的。蕭浚野自己笑呵呵的不生氣,專門氣小舅子。袁嘯打又打不過他,一天到晚被他搞心态幾乎要崩潰了,也不知道哥哥是怎麼受得了他的。他捂着腦袋道:“你好煩啊,到底什麼時候走啊!”
蕭浚野對别人是天崩地裂鬼見愁,對袁窈卻體貼溫柔得無人能及。他雙手抱臂道:“打仗的時候求我來,打完了就讓我走了,你也太沒良心了吧?”
袁嘯回頭張望,朝廷軍隊的帳篷在遠處若隐若現的,旗幟在風中獵獵招展,大軍在這裡休整好幾天了。他道:“不是,這麼多人還駐紮在這裡呢,朝廷不催他們回去嗎?”
蕭浚野是打算這兩天就走了,但以後的事還沒問過袁窈的心意。他擡頭看着山坡上的人,袁窈一身白衣在風中獵獵飛舞。他招了招手,袁窈露出了笑容,一看到他心裡就充滿了甯靜。
舅舅走了過來,跟蕭浚野站在一起,道:“有什麼打算?”
蕭浚野想了一陣子了,道:“我這幾天就回去複命了,下次來的時候,能不能讓阿窈跟我一起回長安?”
姜樵道:“窈兒自己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