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漸漸來了,山谷裡生出了嫩綠的新草,到處一片生機盎然。袁嘯盤腿坐在地上,拿着一根零件,拼到了面前的木牛身上。他身邊攤着一張圖紙,還有些散落的零件,到底決定自己做一頭機關獸。
袁窈坐在旁邊的躺椅上,膝蓋上放着一本書,曬着太陽睡着了。蕭浚野在屋後頭練劍,好久沒跟人打架了,感覺身上都有些生鏽了。他練完一套劍法,出了一身汗,渾身舒暢多了。
這時候就聽一人揚聲道:“阿野,你在這裡是不是?”
蕭浚野來到屋前,就見周钰來了。他穿着一身黑色勁裝,腰間挎着刀,牽着馬進來,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兄弟倆好一陣子沒見了,張開雙臂用力擁抱彼此,高興的不得了。
袁窈醒了過來,見他來了,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怪不得蕭浚野在這裡待了這麼久,原來是跟袁窈在一起,這樣的日子莫說過三五個月不吱聲,就是過上個三五十年他也樂意。
周钰環顧着周圍,道:“你這地方也太隐蔽了,我差點就白來一趟。”
蕭浚野道:“要不然是桃花源呢,沒有緣分的人找不到。來找我做什麼?”
周钰從包袱裡掏出聖旨,道:“要打仗了,狄彤昀帶人兵臨武關外,你爹前去迎敵了。皇帝恢複了你的軍銜,讓你上陣殺敵去。”
蕭浚野接過聖旨,見朝廷恢複了自己五品鷹揚将軍的職位,并着令牌和印信一起拿來了。蕭浚野摩挲着屬于自己的印信,心裡一陣激蕩,那是他身為将領的驕傲,此時終于回來了。
父親讓他潛龍勿用,他按捺性子等了這麼久,施展的機會終于來了。他的神情嚴肅,道:“我這就走。”
袁窈的神色憂慮,狄彤昀發了兵,他父親肯定也有所行動了。袁家這一步踏出去,再沒有退路,朝廷勢必要把他們趕盡殺絕。他輕聲道:“我就不參與了,他畢竟是我爹。”
蕭浚野沒有為難他,隻道:“好。”
他把袁窈摟在了懷裡,用力蹭了蹭他的額頭,隻要抱着他就有種安心的感覺。他輕輕跟袁窈把手扣在一起,跟他約定似的道:“等我回來。”
袁窈有些不舍,卻知道他的使命就是上陣殺敵,輕聲道:“我等你。”
戰事急迫,蕭浚野收拾了東西,當天就跟周钰北上了。袁窈送他到了山谷外,望着他的身影漸行漸遠,心裡空落落的,神色有些惆怅。袁嘯歎了口氣道:“别擔心了,他武功那麼好,不會有事的。”
袁窈沒說話,轉身往回走去,寂寥的背影就像一片孤單的雲。袁嘯跟上來,躊躇了一下道:“要是他把袁家的人殺了,你難不難過?”
袁窈漠然道:“袁斌和袁懸又不是什麼好東西,死了最好。”
他從小受了他們不少欺負,從骨子裡對他們沒有半點親情。袁嘯一直沒怎麼跟他們在一起,對長房至多是冷漠,沒想到他哥心裡藏着這麼大恨意。
他揚起了眉頭,道:“那袁馭恒死了呢,你會哭麼?”
袁窈沉默了片刻,看向袁嘯道:“你呢?”
太陽漸漸西斜,天邊一片如血的紅。袁嘯想了良久,雙手抱臂道:“不知道,可能一邊笑一邊哭吧,跟瘋子似的。舅舅他們肯定是高興的,他死了咱們祈族人就自由了。”
袁窈一直沒說話,他不覺得袁馭恒能打赢這場仗。大新舉傾國之力與他一戰,就像巨人一記鐵拳砸下來,他區區一個藩王根本不足以與之抗衡。這些年他在西南一手遮天,野心膨脹到了沒人能夠制約的程度。也許上天讓他走到這一步,就是讓他親自走向滅亡。
想到他将要面對的一切,袁窈一瞬間竟然有些憐憫。父親對他的壓迫比給袁嘯的要重得多,他想自己是恨他的,可長久被他折磨的自己對這一切已經麻木了。他甚至不知道袁馭恒死亡的那一天,自己該以什麼情緒面對。袁嘯仿佛與他有一樣的迷惘,兩人想着這些,沉默着走進夕陽裡,如同被卷入了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中。
雲騎尉留在山谷裡,依照蕭浚野的吩咐保護祈族的百姓。姜樵尋思了一宿,覺得袁氏的人都在北邊跟朝廷打仗,月照山中隻有些監工看守,是個奪回家鄉的好機會。以前他手上隻有幾百民兵,實力有限,根本不是王府侍衛的對手。可如今不同了,他們手裡有了兵馬,那是他們一直渴望的力量,他實在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他把袁窈叫過來,道:“蕭浚野把那五百雲騎尉留給你了,你現在就是他們的主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咱們帶着這些精銳打回月照山,解放那些受苦的兄弟姐妹,你看怎麼樣?”
袁窈一直以來的願望就是解救母族的人,為此就算讓他付出生命他也願意。可蕭浚野留下這些人是保護水月谷的,自己若是趁他不在,私自帶人去打月照山,他知道了怕是會很失望。
姜樵見他沉默不語,道:“舅舅不逼你,但這個機會實在難得,你好生想一想。”
不久前他們還去過月照山,自己在這裡過着平靜日子的同時,那些族人卻一直在忍受折磨。袁窈眼前浮現起山中的亂葬崗和舅公佝偻的脊背,心裡就像被捅了一刀似的難受。
袁嘯站在一旁,也有些動心,輕聲道:“哥,試試吧,這麼多人在手裡,咱們很難再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他若是答應了,那五百雲騎尉就要為了祈族人上陣搏殺。袁窈知道這樣背叛了蕭浚野的信任,但他沒辦法坐視祈族的兄弟姐妹繼續受苦。他沉默了良久,心想大不了後果自己一個人承擔,終于下定了決心道:“好,咱們把家鄉奪回來。”
袁窈跟于白鶴說了此事,于白鶴遲疑了一下,道:“小三爺讓我等守着這裡,不得妄動。公子若要用兵,等我問過小三爺再說。”
袁窈知道他會這麼說,從懷裡掏出了玉符道:“見令符如見主人,我命令你帶人跟我奪回月照山。”
于白鶴沉默下來,他手裡有令符,雲騎尉就得無條件地聽從他的吩咐。哪怕袁窈要他們上刀山下火海,他們也不能有半點猶豫。于白鶴知道月照山的人被袁氏奴役已久,也是一群可憐人,既然他心意已決,自己聽他的就是了。
衆人收拾了行裝,騎馬挎劍,打算奔襲月照山。此時就見一人騎着駿馬從北邊疾馳而來,發絲在風中獵獵飛舞,腰間挎着的寶劍閃爍着流星般的光芒,卻是蕭浚野回來了。
于白鶴等人一詫,袁窈的心猛地一跳,臉色也不太好看,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去而複返。
蕭浚野靜靜地看着他們,五百名雲騎尉黑壓壓地跟在袁窈身後。昨日他走到半路,不知為何心中總是不安,索性回來看看,結果就遇上了這一幕。他的預感果然沒錯,自己剛走,袁窈就要調這些人馬。
蕭浚野的目光落在袁窈身上,道:“你要幹什麼?”
袁窈心知對不起他,下意識回避他的眼神,道:“我要奪回月照山。”
他身邊還有姜樵、袁嘯等人,一個個躊躇滿志,又與自己這個外人泾渭分明。霎時間,蕭浚野覺得自己又被他騙了,袁窈對自己好像隻有利用。他跟自己好,總是出于某些目的,從前為了長生經,如今又為了這些人馬。自己像是他的一個予取予求的對象,隻要他拿一點溫柔出來,就自作主張地換走他想要的一切。
自己這麼珍惜他,他卻從頭到尾都在算計自己,心裡隻有他家族的利益。蕭浚野心裡充滿了憤怒,一雙濃眉壓下來,身上散發出強烈的壓迫感。周钰跟在他身後,擔憂地看着他,低聲道:“阿野,别沖動。”
蕭浚野克制着自己的情緒,道:“為什麼瞞着我?”
袁窈說不出話來,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樣,但他就是認定了自己早就盯上了這支力量,不擇手段也要把它攥到手裡。在他看來,自己确實是趁着他一走就私自動了兵。若是當面問他,說不定他還不會這麼憤怒。
見他不答,蕭浚野心中的憤怒更熾,道:“這就是你待在我身邊的目的?”
袁窈眼裡藏着淚光,可那麼多人等着自己去救,就算被他恨一輩子,袁窈也認了。他橫下了一條心,道:“對。”
兩人騎在馬背上,相距不過一丈,心卻遠得難以觸及。蕭浚野心寒得厲害,卻知道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既然如此,自己成全他就是了。
他揚聲道:“于白鶴——”
于白鶴打馬上前,道:“公子有何吩咐?”
蕭浚野面無表情道:“我不在的時候,雲騎尉聽袁窈吩咐,他讓你們做什麼,你們就做什麼。”
于白鶴道:“公子放心,我等一定聽從指揮,保護好袁三公子!”
蕭浚野深深注視了他一眼,目光冰冷,沒再說什麼,轉身打馬而去。周钰跟在他身後,兩人身上的披風不住飛揚,漸漸消失在目極處。
袁窈心中一陣難過,知道他恨自己背叛他的信任,可對自己來說家族的痛苦和恥辱是不可能忘卻的,他沒辦法對族人的痛苦置之不理,無論如何也要救他們脫離苦海。
大戰一觸即發,他們都要面對極大的危險,很有可能再也見不到面了。可直到最後,他們居然還是恨着彼此的。
袁窈心裡痛得厲害,卻又無法言說。于白鶴看了他一眼,輕聲道:“公子,走麼?”
袁窈靜靜地望着他們身影消失的方向,良久擦了一下眼睛,道:“走。”
天剛蒙蒙亮,月照山中就傳來了叮叮當當的聲音。祈族人腳上拴着鐵鍊,手裡拿着鑿子和錘子,佝偻着背,神情麻木地重複着苦工。
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站在腳手架的高處,瘦弱不堪。或許是因為太疲憊了,他的身體晃了幾下,腳下一軟,從高處跌落下來。
“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