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窈一路看過來,隻見滿目瘡痍,心情極其沉重。中午他在路邊一間茶棚停下,打算休息一會兒再走。包子熱騰騰的,他吃了東西,感覺好了一些。這時候忽見茶棚後頭沖過來一個瘦小的身影,一個少年拿着尖刀朝他撲了過來,大聲喊道:“我殺了你——”
那少年不過十三四歲,還沒碰到袁窈就被侍衛們按在地上了,那把刀也叮叮當當地落在了地上。他臉上滿是塵土,奮力掙紮道:“放開我,我要殺了他!”
他生得又黃又瘦的,眼裡全是恨意。袁窈從沒見過他,不知這滔天的仇恨從何而來,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那少年目眦盡裂,放聲吼道:“我們本來過得好好的,你們的人闖進來又搶又殺,我爹娘都被你們害死了,我要為我爹娘報仇!”
一人踢了他一腳,呵斥道:“小畜生,你少胡說八道!”
少年歇斯底裡道:“你們殺人放火,無惡不作,老天遲早收了你們!你這個袁狗的兒子也不是好東西,你最該死!”
有人锵地一聲拔出刀來,一把揪住了那少年的頭發,要把他拖遠點砍了,免得血濺出來耽誤公子吃飯。少年拼命掙紮,嘶聲道:“袁狗,老天不會放過你——”
袁窈的神色平靜,道:“放了他。”
侍衛頭領道:“公子,這小子要行刺你,怎麼能放?”
袁窈放下了茶杯,道:“放了吧,諒他年紀小,不懂事。”
侍衛們隻好放開了他,那少年死裡逃生,滿臉都是淚水,喘着氣,憤恨地看着他。袁氏的鐵蹄踐踏過的地方,像他這樣的孤兒太多了。百姓尚且流離失所,失去父母的孩子更是沒有活路。袁窈心裡不好受,淡淡道:“你走吧。”
少年像頭小狼似的倒退兩步,忽然拔腿就跑,一轉眼就跑沒影了。侍衛道:“公子,你放了這刁民,他也不知感恩,還不如殺一儆百,給其他有反心的人立個威。”
袁窈的神色冷淡,道:“他家裡人都沒了,不必跟他一般見識。”
周圍的百姓悄悄地看着這邊,都噤若寒蟬。袁窈知道他們心裡都恨自己,站了起來,道:“吃完了麼,走吧。”
申時左右,一行人到了府衙。管事帶人跪在地上,行禮道:“恭迎三公子。”
袁窈沉着臉道:“起來吧。”
他進了府衙,去了後宅休息。管事殷勤地把戶籍和稅收冊子拿來,供他查閱。袁窈大體看了一遍,這地方原來有三十多萬人,戰亂之後逃的、死的大約占四成左右。
主簿道:“此處是公子的封地,賦稅都由公子處置,往年都能征到六萬兩左右,今年特殊一些,但也能征到三萬兩。”
袁窈越聽越惱火,把簿冊往桌上重重一摔道:“城裡已經沒多少人了,不想着怎麼減稅留人,還想着要錢?”
主簿沒想到馬屁拍到了馬腿上,連忙道:“是小人糊塗,要怎麼辦,屬下都聽公子的。”
袁窈道:“今年戰亂,賦稅隻交一成。有願意留在這裡居住的,給戶籍,分田地,先把人留住再說。”
主簿的眼睛轉來轉去的,覺得有些不妥。雖然這地方三公子說了算,但規矩改的太離譜了,鎮南王怪罪起來還是自己這些小人物來承擔。他小心翼翼道:“公子……每年還得向王府交四成賦稅,要是減得太多,王爺那裡怕是不好交代。”
袁窈神色淡淡的,收一成就夠給他們發俸祿的了。至于父親缺的那些,自己去跟他說就是了。他道:“咱們剛拿下此地,正需施以仁政,為父親籠絡民心。你隻管照辦,父親那裡我去說。”
主簿沒辦法,隻得答應了,心中卻覺得這三公子怕是個愛博虛名的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等過幾天把他的脾氣摸透了,自己這些人總能有法子對付他。
然而袁窈沒給他對付自己的機會,他對那些人送來的美人和财帛視若無物,都退了回去。外頭民生艱難,他實在無法安心享受這些東西。他在郁林住了幾天,便讓人收拾東西,打算回昆明去了。
地上積着薄雪,往年這時候地裡已經種上了過冬的作物,此時田地裡卻一片荒蕪。袁窈心中憂慮,百姓勤勤懇懇地生活勞作,戰火卻輕易将之毀于一旦。經曆了這一場浩劫,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恢複。
車隊經過一片山林,他閉上眼正想休息片刻,忽然聽見一陣尖銳的哨聲。馬車猛地一颠,驟然停了下來。斜坡上轟隆隆地滾下了不少大石頭,塵土飛揚地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有人大聲道:“有山賊,保護公子——”
袁窈推開車窗向外望去,幾十個山賊提着刀站在路中間,懶洋洋地看着他們。帶頭的長着滿臉大胡子,穿着厚厚的狗皮襖,咧嘴笑道:“看這陣仗就挺有錢的,兄弟們看看有什麼好貨,敢反抗的就殺了!”
袁府的侍衛紛紛拔刀,跟他們打了起來。帶頭的喊道:“别管那些沒用的,先把要緊的事辦了。”
幾個土匪答應了,提着刀沖到馬車跟前。一人拉開車門的一瞬間,就見一個白衣公子生得如冰雪一般,眼中透着肅殺之氣。他手持一把匕首,寒光一閃劃了過來。下一刻那人捂着喉嚨後退數步,大量的鮮血漫出來,就這麼斷了氣。
其他人吓了一跳,一人道:“别怕,殺了他重重有賞!”
袁窈從車上一掠而出,拔出長劍殺了幾個土匪。那帶頭的看情勢不妙,放聲吹哨,吼道:“點子紮手,快來!”
他們的寨子就在此處,土匪們聽見老大招呼,一窩蜂似的源源不斷地往山下湧來。侍衛頭領殺得手軟,道:“公子,敵人太多了,怎麼辦?”
他們的馬和車都被巨石撞翻了,要撤退就得扔下這些東西,可恨要便宜了這些土匪。袁窈咬了咬牙,正要帶人離開,忽然聽見前頭傳來一陣馬蹄聲。有人喊道:“沒來晚吧,還真打起來了——”
袁窈擡眼望去,見前面來了三十來個人,帶頭的少年穿着一身藍色的道袍,身後背着一柄重劍,帶人沖到戰陣中一陣厮殺,像一股洶湧的大浪,把敵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袁窈眼前頓時一亮,往前走了一步道:“小虎!”
那少年的年紀雖然不大,下手卻挺狠,一眨眼功夫就砍了七八個土匪,屍首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那少年勒馬回頭,黑馬抖擻鬃毛嘶鳴一聲,直立起來,氣勢極其逼人。他的重劍上還往下滴着血,炸雷似的吼道:“道爺今天就殺十個,要命的趕緊滾——”
土匪們被他吓壞了,也顧不上别的,連滾帶爬地逃走了。少年還劍歸鞘,長舒一口氣道:“殺生為護生,斬業非斬人。無量天尊,善哉善哉。”
其他人四下環顧,見敵人都走光了,看向了袁府的人。侍衛頭領認出了他,激動道:“四公子,是四公子來了!”
藍衣少年滾鞍下馬,大步走到袁窈跟前,見他沒事這才放了心。兩人抱在一起,用力地拍了拍彼此。少年的肩膀寬闊,個頭也比他略高一點,濃眉大眼,生得更像父親,卻是跟袁窈一母同胞的四弟。
袁窈感激道:“小虎,剛才多虧你了。”
少年扳起了臉,認真道:“别叫我小虎,我叫大虎。”
他名叫袁嘯,他出生的時候袁馭恒在山裡打獵,射中了一頭猛虎,因此乳名叫大虎。袁窈從小虎子、貓兒地亂叫他,他那時候也聽話,臉上肉乎乎的,叫什麼都答應着。如今他長大了要面子了,凡事都要往大裡充,連小虎都不肯當。袁窈笑了,道:“你怎麼來了?”
侍衛們扶起了翻倒的馬車,三三兩兩地坐着裹傷。袁窈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跟弟弟說話。
袁嘯道:“最近這邊不安定,到處都是流寇,師父讓我帶人出來保護百姓。這牛頭山上本來就有土匪,我聽說你最近過來了,不放心,就來護送你過路。”
他帶來的一個道士道:“本來還尋思着未必有事,沒想到那幫土匪窮瘋了,連當官的都敢劫。”
袁嘯常在民間行走,對這些事都一清二楚,道:“那土匪在這裡作威作福好幾年了,聽說咱們父王起兵,他便也封了自己個綠林大元帥,收留了不少流寇,遲早是個禍患。你回去跟父親說一聲,多帶些人把他們一鍋端了,免得這些畜生禍害百姓。”
袁窈沉吟着,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那些人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要來,專門在這兒等着似的。方才那些土匪還說殺了自己重重有賞,要買他命的人是誰?
袁嘯見他不說話,扭頭道:“怎麼了?”
身邊想要他命的人太多了,自己死了對誰最有好處?袁窈腦海裡浮現起了袁懸的模樣,一想起他就像被卷進了黑沉沉的漩渦裡,那種怨毒讓他生出了強烈的壓迫感。
他站了起來,淡淡道:“沒事,回去吧。”
袁嘯怕他再遇到危險,招呼其他人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