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陽光從外面照進來,在書房裡慢慢流轉,越是明亮耀眼,就顯得越是蒼白寒冷。袁窈的沉默像一種最不值一提的反抗,袁馭恒笑了,道:“想不出來沒關系,為父替你拿主意。我這次出去打了幾個州縣,給你那兩個哥哥各一個做封地,我看郁林離這邊近,百姓也富裕,就賜給你了。”
袁窈靜靜地聽着,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值得他用尊嚴甚至生命換的,隻有自由,而不是其他無辜者的膏血。袁馭恒見他毫無反應,也沉下了臉道:“明天給你刻印,拿你該拿的東西,其他的不必再提。”
拿了這些東西,就要為他做更多不恥之事。袁窈覺得那樣的人生活着跟死了也沒什麼區别,整個人像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良久才道:“是,多謝父王。”
數日後袁窈拿到了印绶,郁林成了他的封地,當地賦稅的六成都歸他個人所有。袁窈見過祈族人被奴役的悲慘日子,對于那一個郡的百姓隻有同情。袁懸聽說袁窈也得了封賞,覺得他這個小妾生的根本不配和自己平起平坐,心裡很不痛快。
傍晚他在園子裡遇見了袁窈,見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錦袍,外頭披着一件白狐裘,穿行在薄薄的暮色中,着實好看的讓人忘俗,難怪蕭家那小子被他迷昏了頭。袁懸暗自嫉妒他為父親辦成了事,卻又瞧不起他跟男人苟且。他徑直朝那邊走了過去,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三弟,聽說父王把郁林給你了,恭喜啊。”
袁窈神色淡淡的,道:“二哥早就有封地了,還是你受父王器重。”
他說着要走,袁懸卻不打算放過他,擋在前頭道:“你自己的地方,不去看看?”
袁馭恒打下郁林時就收下了當地的簿冊,一共有多少戶,每家有多少人、多少田産都寫得一清二楚。當地的郡守已經被殺了,袁馭恒換了個心腹管着那邊,讓袁窈有空過去看一眼。
袁窈隻覺得那些百姓可憐,若自己真說了算,就免了那些苛捐雜稅,也讓他們的日子好過一些。不管怎麼樣他總得去一趟,不然又要被人說不把父親的封賞看在眼裡。他淡淡道:“這兩天就去。”
袁懸看他過得好就難受,非得氣一氣他不可。他裝出一副熱絡的姿态道:“你頭一次領封地沒經驗,二哥教你點東西。”
他走近了些,湊在袁窈耳邊道:“那些人都是賤骨頭,好好說話沒用。你就提着鞭子去,不聽話就往死裡打,像馴狗一樣就對了。”
袁馭恒前幾年就把月照山交給了袁懸管,讓他開采玉礦為自己斂财。袁懸經常讓監工鞭打祈族人,打死了就拖到亂葬崗随便埋了。袁窈心中早就恨他,面上卻隻能隐忍,沒想到他今日居然當面挑釁自己。
“奴隸跟豬狗一樣,打死了也無所謂。有些玩意兒天生就下賤,不用當成人來擡舉。”
袁窈聽着他惡毒的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手卻攥成了拳頭,指甲都摳到了手心裡。他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一拳打斷那畜生的鼻梁,他害死了那麼多人,非但毫無忏悔之意,反而引以為豪。
這地方從上到下,全都是泯滅良知的惡魔,袁窈的呼吸都在發抖,臉色卻越發蒼白了。
袁懸成功激怒了他,得意地哈哈大笑,随手一拍他肩膀,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了。
袁窈看着他的背影,從來沒有這麼強烈地憎恨過這個地方。他憎恨這裡的每一個人,也恨自己身上流淌的屬于袁氏的血。他的眼神沉了下來,其他的事他都不想管了,他隻想帶母親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從此再也沒人找得到他們才好。
書房裡,袁馭恒和狄彤昀相對而坐,桌上的茶水彌漫着白霧般的水汽。狄彤昀道:“多虧大哥指揮,算無遺策,咱們頭一場就打了個大勝仗,從周邊征了不少錢糧和人馬,接下來也必然勢如破竹。”
袁馭恒沒他這麼樂觀,神色平靜道:“朝廷沒這麼好對付,咱們的實力不足以跟他們抗衡,想赢就不能拖。”
狄彤昀還想着太祖皇帝打下大新花了十來年,他們還不知道要多久。他道:“那要怎麼打?”
袁馭恒一副淡然的模樣,翻倒了面前的茶杯,手指沾上了水,起身往挂在牆上的羊皮地圖上劃去。一條深色的水迹從雲南北上,直接劃到了長安。
狄彤昀的神色詫異,仿佛覺得這想法太激進了,道:“大哥,這……”
袁馭恒淡定道:“等人馬休整完畢,趁其不備直搗黃龍。你帶八千精銳北上,我帶主力從斜谷接應,十日之内就能抵達長安。”
狄彤昀覺得這想法出其不意,朝廷定然也想不到他們有這麼大的膽子。袁馭恒能有今天的權勢地位,不光是運氣好,更是因為他比一般人有野心,敢想敢做。他就是膽子大,手腕硬,忍得起,這才能拿得下。
他是個不世出的軍事奇才,就算恨他的人也承認這一點。狄彤昀這一身富貴都是大哥給的,他指哪兒自己打哪兒,對他完全信任。
袁懸從前頭過來,本來想跟父親交他管的賬,卻看見兩個影子映在窗戶上。他聽見狄彤昀正在跟他談論接下來的打算,心微微一動,便藏在拐角聽聽他們說什麼。
狄彤昀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道:“大哥,你莫怪我心急。咱們現在已經占了這麼多領地,你是天命所歸,不知何時稱帝?”
袁馭恒淡然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狄彤昀道:“可是大家都盼着呢,你至少應該給幾個兒子一個定心丸吧。”
袁馭恒知道他們隻不過想分好處而已,倒也不必稱帝那麼麻煩,随手畫餅就行了。他道:“我若為天下之主,就給你封王。孟昔想當部落首領就讓他掌管西南。至于那幾個孩子……”
他沉吟了片刻,覺得長子袁斌文武雙全,一直都是自己最靠得住的兒子。他道:“太子之位是斌兒的,老二和老三都封王,待遇相同。”
狄彤昀有些意外,他知道袁窈的母親不是漢人,道:“老三也有資格分?”
袁馭恒道:“他畢竟也是我的兒子,先前他把他祖父換回來,又為本王做了很多事,原該得到那些,要不然外人說我賞罰不明。”
袁馭恒喝了口茶,緩緩道:“老三其實很聰明,比袁懸品性好。他心思其實最像我,若是以後能專心輔佐他大哥,我就放心了。”
袁懸在外頭聽得一清二楚,氣得臉色鐵青。父親信賴大哥的能力,又覺得老三生得聰明惹人憐愛,就覺得自己陰沉沉的不讨人喜歡。袁懸一直覺得自己出身高貴,把誰也不放在眼裡,沒想到自己在父親眼裡還不如那個奴隸生的兒子。
袁馭恒歎了口氣,道:“老大各方面都不錯,就是性格有些莽撞;老二心思缜密,卻過于刻薄算計;老三聰明隐忍,弓馬練得也不錯,就是出身不高。老四體格壯實,是個将才,就是從小養在外頭,跟家裡不親。唉……養了這麼多兒子,竟然一個合意的都沒有。”
狄彤昀道:“大哥春秋正盛,以後當了皇帝,還會有貴子的。”
袁馭恒哈哈一笑,道:“到時候再說吧。”
袁懸不想被父親發現,悄然出了院子。頭頂的月亮青慘慘的如彎鈎一般,袁懸想着父親的話,心裡像有一把火在燒。父親雖然表面上對待袁窈冷淡,其實把他娘看得很重。他把那個女人單獨藏在白蘭院裡,怕她跑了,又不準任何人看到她的容貌。
逢年過節的時候,袁懸才能在家宴上見到那個女人。她生的确實美麗,就像最華美的珠寶,生來就該鑲嵌在強者的冠冕上。父親就是配擁有她的人,可惜她不願與他為伴。這麼多年了,她始終像一塊捂不熱的冰,讓父親對她也漸漸失望了。
袁窈生得像她,父親愛他母親,對他自然也與别人不同。袁懸看得出來,若是袁窈的心向着父親,自己根本就争不過他。披枷戴鎖又如何,父親要擡舉他就是一句話的事。他為父親做的事别人都無法替代,這兩年父親對他越來越器重,這樣下去他遲早會超過自己。
袁懸越想越氣,無論如何也不能被那奴隸爬到自己頭上。這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卻是袁馭恒送了狄彤昀出來,他正要回去,忽然見袁懸站在院子裡出神。
他出聲道:“懸兒,你在這兒幹什麼?”
袁懸一詫,沒想到被父親發現了。他定住了心神,把賬本交過去道:“父親,這是月照山上半年的賬本。”
袁馭恒接過去,随手翻了翻,心不在焉道:“好,你回去吧。”
袁懸還遲疑着沒走,袁馭恒覺得有些奇怪,道:“怎麼了?”
袁懸把心一橫,道:“父親,之前刺客逃跑的事,我覺得可疑。”
袁馭恒揚眉道:“喔?”
前幾天嚴碩來刺殺狄彤昀失敗,被關在地牢裡,本來打算等袁馭恒回來就處決了的,卻沒想到馬廄走了水,等前頭的火撲滅了,地牢裡的人也不見了。大家尋思着必然是嚴家的人聲東擊西,悄悄潛進來放火救走了那小子。他是個無足輕重的人,逃走也就算了。袁懸卻還惦記着這事,道:“被抓的那小子叫嚴碩,跟三弟在太學就認識,說不定就是三弟勾結外人把他放走的。”
袁馭恒知道有這種可能性,袁窈那孩子念舊,心也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硬,就算是他放的火也不奇怪。隻是他讓袁窈為自己犧牲了太多,心裡覺得對他有所虧欠,就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算了。
他淡淡道:“不至于,你想太多了。”
袁懸還想争辯,袁馭恒沉下臉道:“眼睛不要老是盯着别人,把你自己的事做好。”
他說着轉身走了,袁懸氣得手直發抖,以前父親對自己總是很好,如今居然為了那個賤種斥責自己。他攥緊了拳頭,覺得那小子不能留了,自己非除了他不可!
三日後,袁窈讓人備好了車馬,往郁林去查看情況。他騎在馬上,身後帶着二十來名侍衛。一路上見房屋破敗,田地無人耕種,一片頹廢的景象。父親說此地富庶,那也是從前的事了。他帶人打下此處之後,放士兵掠奪了數日,百姓們恐懼的無法生活,紛紛抛棄田産北上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