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窈感受着他輕輕的動作,良久擡起眼,看着鏡中的蕭浚野。昏黃的鏡子裡,他的模樣沉靜,又有些傷感。蕭浚野一向倔強好強,很少流露出這樣的神情,袁窈的心也悄然一緊。兩人心照不宣,都在留戀最後的一點溫存。
安靜過了一日,到了傍晚時分,小懿風塵仆仆地從外頭回來了。他進屋道:“公子,信送到了。”
袁窈終于把他等回來了,關心道:“舅舅怎麼說?”
蕭浚野站了起來,也豎起了耳朵聽他們說話。小懿顯得有點為難,低聲道:“他罵你多管閑事,就會給他找麻煩。”
袁窈道:“他不來?”
小懿又嘻嘻一笑,道:“他跟我一起來的,等會兒就動手。”
那兩人都松了口氣,劫獄要冒的風險這麼大,他生氣罵兩句也很正常。袁窈怕舅舅不答應,在信裡說自己被關在诏獄時,就是這些人把自己救了出來,他欠他們一條命。祈族人一向有恩必報,舅舅罵歸罵,該幫的忙還是要幫的。
外頭天已經黑了,二公子又帶着人來檢查。蕭浚野正尋思着今天是鑽衣櫥好還是鑽床底,忽然聽見後頭一陣喧鬧。那幾個人還沒進院門,猛地回過頭去,就見東邊馬廄升起一股黑騰騰的濃煙。
侍衛道:“怎麼回事?”
有人道:“不得了,走水了!”
蕭浚野跟袁窈對視了一眼,知道是舅舅的人動手了。最近為了防刺客,一入夜就點起大量的火把,走水也不意外。王府裡的人烏烏泱泱的都去馬廄那邊救火了,沒人顧得上别處。蕭浚野已經把路記熟了,深深看了袁窈一眼,道:“我去接他了……你多保重。”
袁窈隻是靜靜地看着他,黝黑的雙眼看不出情緒。蕭浚野最後望了他一眼,大步出了門。他來到地牢門前,見看守的侍衛已經被打昏過去了。幾個黑衣人大步從地牢裡出來,嚴碩被他們放了出來,還一臉茫然,道:“你們是誰,為什麼救我?”
帶頭那人心煩道:“讓你走就趕緊走,少廢話。”
蕭浚野正好迎了上來,一見嚴碩,眼睛頓時亮起來。嚴碩沒想到表哥也來了,登時熱淚盈眶,一把抱住了他道:“哥,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的!”
他衣裳破破爛爛的,身上還有幹涸的血迹,一看就受了不少苦。那人淡淡道:“趕緊走,一會兒人來了就麻煩了。”
蕭浚野提氣一縱,帶着嚴碩翻牆出去了,那幾個人手裡的鐵索一掄,鈎在牆頭飛踏了數步,也逾牆而出。鎮南王府裡還鬧哄哄的,這邊幾人已經脫了險。蕭浚野十分感激,抱拳道:“多謝前輩救我兄弟,恩德來日再報!”
那人道:“不必了,快走吧。”
他說着一擺手,帶着幾個人沒入了黑暗,就這麼走了。蕭浚野也不敢久留,跟藏在附近的人馬會合了,帶着嚴碩一路往北而行,數日後趕上了大部隊,一起回了長安。
八萬人馬南下征讨逆賊,卻被殺得大敗而歸。席應一世英名毀于一旦,氣得大病一場,至今未愈。他以為自己這一生最後會戰死沙場,卻沒想到居然敗在了自己當年的部下手裡。
蕭浚野剛回家沒歇一天,朝廷就送來了聖旨,把他劈頭蓋臉斥責了一頓。蕭浚野殺了一路伏兵,又差點俘獲狄彤昀,都是功勞,但畢竟整場打輸了,說什麼都沒用。
皇帝把他的鷹揚将軍撤職查看,讓他好生思過。蕭浚野也沒什麼辦法,師父年紀大了,受不得斥責,隻能由自己這個弟子把罪責扛下來。送走了傳旨的太監,蕭浚野站了起來,不但腿跪涼了,心更是涼透了。
他性情驕傲,常自诩是年輕一輩将領中的翹楚,結果頭一仗就打輸了,實在有些擡不起頭來。長安中不少平時就看他不順眼的人,聽說了還不知道要怎麼笑話他。
蕭成銳這輩子打了無數場仗,見慣了榮辱,知道都是一時的。他安慰道:“就當長個教訓,統兵打仗,切忌焦躁輕敵。你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翻身。”
父子二人一起往回走去,蕭浚野道:“師父不知道他們厲害麼,怎麼就中了他們的埋伏。”
蕭成銳歎了口氣,道:“人都是會老的,你當時什麼感覺?”
蕭浚野道:“我覺得不對勁,狄彤昀一開始根本沒露面。但他舍得放那麼多老弱給我殺,也是個狠人,一般人根本想不到那是障眼法。死了兩千多人,師父也就被他們騙過了。”
蕭成銳揚眉道:“那你怎麼不說?”
當時那麼多人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根本沒人聽他的話。蕭浚野踢起一塊石頭,悻悻道:“資曆不夠,人微言輕嘛。”
蕭成銳的神色凝重,道:“打仗跟打獵相似,終歸要保留一部分直覺。敵人比你想象的更有獸性,再高明的獵手,當他的經驗壓過感覺,就是把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中了。”
他看向兒子道:“浚野,靜水流深,野性未馴。我希望你能保留野性,聽得見自己心裡的聲音,一生像海一樣奔流自在,做符合本性的事。”
蕭浚野的神色微動,忽然覺得父親其實對自己很好。父親給長子起名禹澤,便是希望他有聖人之德,澤被天下。到了小兒子這裡,父親卻希望他做自己,這已經很難得了。
他心裡好受了一些,想了想,又怕皇帝對自己失望了,道:“那我怎麼辦,以後還能打仗麼?”
蕭成銳微微一笑,道:“讓你在家反省就好好反省呗。靜下來休息一陣子,多讀點兵書,來日自然有你出馬的機會。”
蕭浚野攥着拳,眼裡藏着不甘心。蕭成銳輕拍他肩膀,道:“潛龍勿用,回去吧,暫且等待時機。”
“袁馭恒當年給席大将軍牽過馬,就是個馬前卒,不過是運氣好一點當了鎮南王,還抖起來了……”
周钰越想越氣,坐在池塘邊罵袁馭恒,罵了一個時辰都不帶重樣的。嚴碩坐在他身邊,悶聲不語。他穿着一身白衣裳,剛為他父親發完了喪,胳膊上還纏着一條黑紗。
“還有那個狄彤昀,當年就沒什麼本事,靠着抱袁馭恒大腿上了位,這些年沒為朝廷做多少事,造反倒是挺積極的。你放心,下次遇見他,我一定取他項上人頭,為嚴叔叔報仇!”
嚴碩道:“不用你,我要親手殺了他。”
他經曆了這麼大一場變故,哭了好幾日,漸漸平複下來。他之前沖動行事,差點就死在地牢裡,休息了這段時間,他身上的傷養好了,頭腦也漸漸清醒了。父親已經沒了,自己還得照顧好母親,不能一直頹廢下去。
朝廷雖然罰了他們,卻也憐憫嚴峥嵘犧牲,給了嚴碩一個從五品的軍銜。以前他做夢都不敢想自己能當上五品官,可如今他什麼功名利祿都不稀罕,甯可之前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夢,隻要父親還活着,自己被他罵一輩子都願意。
周钰還在唠唠叨叨地罵那幫反賊,嚴碩心煩的要命,粗聲粗氣道:“你能安靜一會兒麼?”
周钰感覺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委屈道:“我幫你出氣,你怎麼還嫌棄我。”
嚴碩現在聽見鳥叫聲都覺得煩,不想跟他多說,站起來悶着頭走了。初冬的庭院裡一片蕭瑟,樹掉光了葉子,地上積着薄霜。周钰一個人在池塘邊坐了片刻,想起自己家裡也隻剩下母親和妹妹了,心情沉悶起來。他撿起一塊石頭遠遠地扔出去,把池水砸得蕩開一圈圈漣漪,悶聲道:“我爹早沒了,誰又安慰過我了。”
皇帝在朝堂上發了一通脾氣,把參戰的将士痛罵了一頓,把衆人吓得噤若寒蟬,都低着頭一言不發。師不疑的身體本來就不好,這一次大敗讓他顔面盡失,直接犯了咳喘的宿疾,據說回去就吐了血,接連半個月沒上朝。
太醫院忙翻了天,一直忙着給皇帝看病。南邊的消息傳過來,說袁馭恒打赢了那一仗之後,跟狄彤昀聯合,以雲貴兩省為根據地,向周圍州縣擴張了一陣子,最近已經停下來了。
看這架勢他們要偏安一隅,但也說不準。那些人貪心不足,說不定休養一陣子又要開始擴張。長安離雲貴不算太遠,兵部防着那幫人往北長驅直入,讓五軍營的人把長安守得滴水不漏。又在南邊派人盯着他們,如果有大動作随時還會起戰事。
蕭成銳在五軍營裡統兵,負責守衛長安。蕭浚野賦閑在家,反而沒什麼事可做。他看不進書,把兵書往桌子上一扔,邁步出了門。
初冬的夜晚有些寒意了,他吹慣了邊塞刀子似的風,倒覺得這點冷不算什麼。深邃的夜空中閃爍着幾點星子,映照着同一片山川。
雙方現在都在修整,皇帝生病的消息肯定已經傳到袁馭恒耳朵裡了,那些反賊必然高興壞了。現在袁氏氣焰嚣張,袁窈對他父親也算有功,不知道在那邊過得怎麼樣?
蕭浚野一想到他,心裡就隐隐作痛,眼前浮現起他靜靜地坐在角落裡的模樣。袁氏雖然一時得意,畢竟胳膊擰不過大腿,長久不了。朝廷現在對他們虎視眈眈,随時要派大軍南下。他不知道袁窈打算怎麼辦,跟他父親一條道走到黑麼?
他說過想解放族裡的人,可就憑袁馭恒陰狠的脾氣,等他良心發現還祈族人自由是不可能的。他要打仗,要權勢,要大量的财富,這些都要無數的人為他負擔苦難。一塊塊從月照山中運出去的翡翠,綠得那麼鮮豔,卻分明是祈族人的血凝結成的。玄幽山中的陵墓莊嚴宏偉,仔細看來卻是成千上萬具白骨從無間地獄墊起來的成仙梯。
該抽身而退了,他為袁氏做的越多,對朝廷來說就越危險。
連蕭浚野都看得明白,袁馭恒隻會無休止地利用他和他的族人,袁窈卻一直在自欺欺人。他想要的自由,隻有把力量握在自己手裡才能實現。現在的他,卻還不肯睜開眼看清。
事到如今,什麼情情愛愛,真真假假蕭浚野都不想計較了。他隻希望袁窈活着,哪怕從此再也不見,卻不知道袁窈什麼時候能醒悟過來。
袁馭恒打了勝仗,趁勢往東擴展勢力,打下了郁林、欽州等地,與雲貴連成一片。如一頭猛虎與朝廷對峙,對北方虎視眈眈。
當初拿下雲南之時,他就知道自己不會永遠屈居于這一片土地上。他還要獲得更多的資源、财富,去更高的地方,掌握更大的權利。蟄伏了這麼多年,他終于邁出了這一步。
占領周邊地區之後,袁馭恒回到了鎮南王府,打算暫時休養一段時間。他論功行賞,把周圍幾個縣分給了孟昔,又給了狄彤昀三萬兩白銀。他雖然心狠手辣,出手卻也大方,總能把人籠絡得服服帖帖的。長子和次子各得了一個縣做封地,其中物産賦稅四成交給父親,剩下的都歸個人所有。袁斌和袁懸固然得意,那些州縣的百姓卻倒了大黴,家鄉一夜之間被反賊占領,連性命都堪憂,财産更是被洗劫一空,日子眼看着就過不下去了。
不少人成了流民,往廣東、巴蜀逃去。運氣好的有條活路,運氣差的死在半路,還有些流離失所的人集結成了流寇,到處劫掠,西南地區混亂得令人發指,讓人聞之色變。
袁馭恒分完了别人的好處,終于想起了他的三兒子。他把袁窈叫到書房,道:“你替為父做了不少事,想要什麼獎賞?”
袁窈對榮華富貴都不感興趣,他等了這麼久,終于有了開口的機會。他跪在袁馭恒面前,懇切道:“母親身體不好,一直想念家鄉。求父王準她回月照山休養,還有祈族的兄弟姐妹,也請父親赦免他們。”
袁馭恒神色平靜,對他的要求并不意外。這孩子這些年一直想着他母族的人,反而對袁氏的事毫不關心。他的兩個哥哥争着在自己面前表現,一心想要得到父親的寵愛,他卻總是默默地待在角落,安靜得就像月照山中的一片雲彩。
他注視着袁窈,這孩子長大了,容貌越來越像他母親。有時候袁馭恒看着他,恍然間會想起頭一次在山溪邊遇見他母親的情形。
那時候她還是個明媚的少女,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身上的輕紗在風中飄動,映着月光熠熠生輝。他從來沒見過那麼美的女子,回去之後也對她魂牽夢萦,終于把她納入了王府。
可從那之後她就在沒在自己面前笑過,這些年袁馭恒關着她,就像試圖用盒子藏起一縷月光。他知道她不愛自己,卻也不可能放她走,玄幽山的陵寝還沒修完,他更是不能放了祈族人。
短暫的沉默就像一把懸在頭上的利劍,袁窈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是不是觸怒了父親,心中生出了畏懼。他擡起眼,卻見袁馭恒靜靜地看着他,道:“他們都走了,你呢?”
袁窈道:“兒子……兒子去月照山照顧母親,為父王祈福。”
他是要跟袁氏劃清界限了,簡直天真得可笑。過去的這段時間裡,他付出了身體甚至生命的代價,讓袁馭恒擺脫了天命加在他身上的枷鎖,心疾無法再限制他,道德也不能約束他,讓他得以肆無忌憚地擴張。這孩子确實做的很好,正因為如此,袁馭恒就更不會放手。
他俯身看着他,嘲弄似的道:“你憑什麼跟我要求這些?”
袁窈輕聲道:“父王答應過我的,隻要為你取來長生經,你就赦免祈族人。”
袁馭恒從來不是什麼良善之輩,答應過的話随時都可以推翻,人人都知道鎮南王行事反複,毫無信義,可歎這孩子居然相信自己會信守承諾。
這麼好的皮囊,加上這樣聰明的頭腦,簡直是一顆完美的棋子。以後有得是能用上的地方,自己怎麼能輕易放棄?
他伸出大手拉了袁窈起身,露出慈愛的笑容道:“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咱們是一家人,當然要一直在一起。你娘身子不好,我再找好醫生給她診治就是了,她若不在我身邊,你讓為父怎麼放心?”
袁窈看着父親的笑容,心漸漸沉了下去。他明白了父親的意思,自己為他做了這麼多,他仍然不肯放過自己。以前答應過的話他翻臉不認了,從一開始自己就沒有選擇,如果不聽他的,就是死路一條。他沒有跟他做交易的資格,隻能一次次地聽從擺布,直到被消耗枯竭的那天為止。
袁馭恒看着他,道:“換個要求吧,你想要什麼,為父都答應你。”
袁窈的心涼透了,隻覺得自己向黑暗中不停墜去,沒有解脫的那一天。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還能要求什麼,沉默着不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