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嚴碩睜大了眼,放聲嘶吼。他沒命地朝那邊沖過去,士兵們舉着盾牌圍了過去。蕭浚野已經把嚴峥嵘搶到了馬上,在衆人的簇擁下向後撤去。
大軍撤出了幾十裡,嚴峥嵘躺在車上,臉色慘白,眼看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軍醫看了他的傷勢,神色凝重。嚴碩焦急道:“我爹怎麼樣,你快救救他!”
軍醫搖了搖頭,道:“他傷在心脈,沒法救了。小将軍有什麼話,趕緊跟他說吧。”
嚴碩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他爹一直訓斥他,整天挑自己的刺,嚴碩以為他能活八九十歲,一直跟着自己當個唠叨的臭老頭,沒想到他這就要永遠離開自己了。
他握着父親的手,渾身都在發抖,哽咽道:“爹,你别死,你沒了誰罵我?”
嚴峥嵘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他望着兒子,啞聲道:“好孩子……爹不該罵你,其實你一直都很好,是爹……待你太嚴苛了。”
嚴碩淚如雨下,蕭浚野在旁邊守着,喉嚨裡也像堵着塊棉花似的。馬車輕輕颠簸,大軍還在撤退的路上。嚴峥嵘竭力道:“你要……好好報效國家,聽見了麼?”
嚴碩點着頭,道:“爹,你放心,我一定當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保護百姓。”
嚴峥嵘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是一直望着兒子,目光卻漸漸暗淡下去。嚴碩的呼吸一顫,低聲道:“爹?”
嚴峥嵘一動不動,竟就這麼死了。嚴碩整個人都崩潰了,放聲大哭起來。蕭浚野心中也難過的厲害,忍不住落下了眼淚。
大軍往前走了一日,到了蜀郡地界上才停下來。席大将軍氣得犯了頭疼病,蕭浚野掀開營帳,見軍醫剛給他針灸完。他退到帳子外,低聲道:“怎麼樣?”
軍醫道:“不太好,大将軍年紀大了,受不得這麼大氣,差點就中風了。”
受了這麼大打擊,自己這個年輕人都受不了,何況師父七十多歲了。
嚴峥嵘死了,主帥又病倒了,這場仗看來是打不成了。蕭浚野的心情沉重,袁馭恒能拿下雲南是有些本事,之前是他們小瞧他了。
有人熬好了湯藥送過來,他接過來道:“我來吧。”
他過去坐在床邊,道:“師父,你怎麼樣?”
席應穿着白色的中衣,躺在床上,臉色蠟黃,眉頭緊緊皺着,仿佛還在想當時的情形。他喃喃道:“是我輕敵了,打了一輩子仗,沒想到栽在姓袁的手裡。”
蕭浚野道:“不是師父的錯,是敵人太狡詐了。”
席應重重一捶床榻,怆然道:“我身為主帥,這自然是我的責任!這一戰損失了五千多人,我怎麼向陛下交待?”
從前隻聽說袁馭恒号稱袁閻王,他們都以為說的是他心狠,沒想到更厲害的是他的心機。袁馭恒一步三算,又能隐忍,一般人豈是他的對手?
席應不住咳嗽,蕭浚野攪了攪湯藥,讓熱氣飄散了道:“師父,先吃藥吧。”
蕭浚野服侍師父吃了藥,讓人好生照看他,出了營帳。士兵們已經收殓了嚴峥嵘的屍體,準備把棺材運回西京下葬。嚴碩坐在裝棺材的大車邊,旁邊點着一盞長明燈,為父親守靈。
燈火在風中輕輕搖曳,照亮了黑夜,讓靈魂不至于找不到回家的路。
蕭浚野拿了兩個餅過來,在他身邊坐下了,道:“吃點東西吧。”
嚴碩哭得眼睛紅腫,整個人失魂落魄的,根本沒心思吃東西。蕭浚野便把餅給了坐在旁邊的周钰,他們的父親都戰死沙場了,周钰想起從前的事,心裡也很難受。兩個人默默地陪着嚴碩,月亮升到了中天,蕭浚野怕他撐不住,道:“你先睡會兒,我們替你看着。”
嚴碩搖了搖頭,喃喃道:“你說……我爹是不是替我死的?”
蕭浚野不知道他怎麼會這麼想,扭頭看着他。嚴碩道:“那天我先中了一箭,毫發無傷。肯定是閻王來收人沒收到,就把我爹帶走了。”
他像鑽進了死胡同,非要找出個人來怪罪。蕭浚野道:“别胡說,哪有這樣的事!是狄彤昀下的手,别往自己身上攬。”
嚴碩抹了把眼淚,恨聲道:“我要殺了他,為我爹報仇!”
蕭浚野道:“以後還有機會的,兄弟們幫你殺他。”
嚴碩擡起了頭,看着遠處道:“他還在鎮南王府,跟袁馭恒在一起是不是?”
他父親沒了,仇人此時卻過得好好的,甚至還可能在喝酒作樂。嚴碩一想起那情形就氣得雙眼通紅,緊緊地攥起了拳頭。
“我要親手殺了他,我現在就要殺了他!”
蕭浚野以為他在說氣話,擡手摟着他肩膀,安慰地拍了拍。嚴碩注視着那盞燈,許久都沒再說話。三個人裹着大氅坐在外面,到了後半夜不知不覺睡着了。天亮時分,蕭浚野醒了過來,發現嚴碩已經不在了。他碰了碰身邊的人,道:“石頭呢?”
周钰揉了揉眼,道:“解手去了吧。”
蕭浚野等了一會兒,一直沒見他回來。天快亮了,蕭浚野心中不安,問了幾個巡邏的士兵,有人看見他一個時辰前騎着馬往南邊去了,問他去幹什麼也不說。蕭浚野心裡咯噔一下子,周钰的臉色也白了,道:“他該不會回去找狄彤昀了吧?”
以嚴碩的脾氣,還真有可能做得上來。他雖然平時憨憨的,一旦認準什麼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蕭浚野尋思着師父病了,不能再讓他心煩,隻讓人暗中回昆明打探消息,自己照舊護送嚴峥嵘的靈柩往北而行。
過了一日,探子快馬加鞭回來報信,說嚴碩半夜潛入鎮南王府行刺狄彤昀,被人逮住了,關在牢裡性命垂危。蕭浚野又氣又急,石頭他爹已經沒了,他也瘋了似的一頭紮進去,嚴家一下子就沒人了。
周钰頭上的冷汗都冒出來了,焦急道:“怎麼辦,要不然我帶幾個人去救他?”
蕭浚野尋思那邊太兇險,以周钰的本事也應付不了,還是得自己去。他道:“你點集一百精銳,咱們一起去南邊看看,救到人就回西京。”
周钰怕他跟嚴碩一樣,道:“别硬闖啊。”
蕭浚野已經有了主意,道:“放心,我有我的法子。”
他回營帳收拾了行李和易容的東西,周钰已經召集好了人馬,在外頭等着他。蕭浚野翻身上馬,道:“兄弟們,跟我救人去。”
衆人向南而行,次日中午回到了昆明。袁馭恒打了這一場勝仗,已經不再隐藏野心了。他趁機向周遭擴張,跟貴州聯合,幾日之内迅速吞并了周圍的幾個州縣。
到了鎮南王府外,蕭浚野讓周钰帶着人馬在附近等待,随時接應自己。他換了一身粗布衣裳,貼上了一撮小胡子,把自己打扮成了個小厮的模樣,打算先進去找找地牢在什麼地方。
西南角門是仆役進出的地方,這幾天狄彤昀和孟昔的人也來了,帶着掠奪來的東西絡繹進出不絕。蕭浚野混在其中,也沒引起人注意。他從廚房前經過,忽然聽到一人在他身後道:“站住,說你呢。”
蕭浚野打了個激靈,還以為這就被認出來了。他回過頭,見一個又白又胖的廚師道:“你幹嘛的,我怎麼沒見過你?”
蕭浚野也不慌,淡定道:“我是狄二爺手下的,他讓我來拿點吃的。”
廚師看了一眼天色,感覺不早不晚的,但鎮南王的結義兄弟不容怠慢。他前兩天被一個毛頭小子從馬上掀下去摔傷了腿,現在還躺在屋裡養傷。那人進廚房拿了一隻燒雞,一籠包子,還有一隻蹄髈裝在食盒裡,道:“喏。”
蕭浚野提着食盒出了月洞門,别人跟他走個對臉,雖然不認得,也以為是二爺家的人。
鎮南王窮奢極欲,把王府修建得跟皇宮似的極其複雜。他經過花園,忽聽見一人道:“你還說沒通敵,那天讓你殺那小子,為什麼手下留情?”
蕭浚野心思一動,停住了腳步,躲在一棵大樹後朝那邊望去。就見袁懸把袁窈攔在亭子跟前,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袁窈神情淡漠,道:“二哥也太瞧得起我了,不過是一時失手罷了,哪裡談得上手下留情?”
袁懸道:“讓你射那姓蕭的小子,你射他旁邊的人幹什麼?”
袁窈冷笑了一聲,譏诮道:“二哥既然嫌我本事不濟,為何不親自上陣,殺個敵人來給大家做個榜樣?”
袁懸弓馬本事不行,隻能在後方掠陣,平時為父親看看賬本,管管礦場。他本來就因此覺得不足,被袁窈這麼一說登時漲紅了臉,道:“誰準你這麼跟我說話的,你這……你這個沒大沒小的,懂不懂什麼叫長幼有序?”
最近府裡外人多,他不想把臉丢在外面,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控制住自己沒罵出奴隸二字。
袁窈已經聽膩了這些話,淡淡道:“二哥沒吩咐的話,我就走了。”
他轉身離去,态度恭敬的挑不出毛病,卻就是沒把他二哥放在眼裡,把袁懸氣得不行。蕭浚野嘴角輕輕一揚,看來他日子雖然過得不舒服,卻有能耐讓欺負他的人也不好受。
袁窈穿過花園向北邊走去,蕭浚野悄悄跟了上去,就見他來到了一間清淨的院落,黑色的牌匾上以金漆寫着白蘭院三字。别處都蓋得花團錦簇的,這邊卻素雅安靜,就像個清修之地。
院外有兩個嬷嬷守着,見了袁窈福了一福,道:“三公子。”
袁窈徑自進了院子,蕭浚野圍着院子繞了一圈,見側面沒人,便輕輕一躍翻了進去。院子裡靜悄悄的,四周種着些白蘭花樹,這時節雖然沒有花了,樹依舊高大挺拔。蕭浚野的心微微一動,暗想他平時使的白蘭香就是用這裡的花做的麼?他眼前浮現出袁窈摘花制香的模樣,刹那間心竟有些軟了。
他來到屋子跟前,見窗戶半開着,屋裡擺着個神龛,裡頭供的是一尊人首蛇身的女神,神前點着三支香,檀香的氣息彌漫了整間屋子。一個身穿白色衣裳的女子坐在床頭,不時低聲咳嗽幾聲,帶着淡淡的愁容。
那女子三十七八歲年紀,皮膚雪白,身材纖細,容貌如珠如玉,極其璀璨溫柔。蕭浚野驟然睜大了眼,簡直想不到世上還有這麼美麗的人。他來這裡駐守了這段時間,聽當地人說袁馭恒的二夫人美得如天人一般,名叫姜缈,被譽為天下第一美人。今日一見,果然有傾城殊色。
袁窈來到内室,輕聲道:“娘。”
姜缈擡起頭,露出淡淡的笑容,道:“好孩子,你來了。”